正文 生命簡史(中篇小說)(1 / 3)

小說看場

作者:沙玉蓉

沙玉蓉 供職於安徽省淮北市農業委員會。2006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主要作品見於《安徽文學》、《當代小說》等刊物,2006年12月出版小說集《河東河西》。

曉輝哥哥,你在哪裏?知道我在找你嗎?

或許,你已經把我忘了。那也不怪你,因為一直以來我無法告訴你我的存在。所以,今天我要把所有的過往重新理一下,希望能找到導致你失蹤的蛛絲馬跡,同時也想帶你回到我們共同擁有過的日子,借此喚起你的記憶,讓你感知我此刻焦慮的心情,盡快回到我的視野中來。

嗬嗬,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麻圓。還記得嗎曉輝哥哥,你總是罵我饞嘴貓。但我知道你不是真的在罵,你理解一個孩子的饞嘴。你總是時不時地塞給我一些吃食。兩塊水果糖,幾塊餅幹,甚至你正吃著的烤饅頭片,見了我也會撕下一小片塞到我的小手心裏。我呢,從來不客氣,理所當然地照單全收,好像你欠了我的。對了,後來你真的欠了我啊。那天我在親戚家第一次吃到了麻圓。大大的,圓圓的,金黃油亮,上麵沾滿了芝麻,一咬又粘又糯,又香又甜。實在太好吃了!我一見你就炫耀地一遍遍向你描述。我急切地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不知道口水正由唇齒間源源流出,打濕了我的衣襟。嗬,真不好意思。終於有一天你伸手拉了拉我的小辮,說再記十個生字就帶我去吃麻圓。你從來不食言的,我高興壞了,很快就把你新教的十個生字記熟了,隻等你下午放學後帶我去城東買麻圓了。

可是,就在放學後的路上出了岔子。我因為一心想著麻圓的事,就抄了近路。我隻要從學校後麵圍牆坍塌的洞口穿過去,走過一片空曠的廢場子,再穿過兩條小巷很快就能到家了。走這條路比走門口的大路要快些,一次我跟班裏同學走過一回,因為廢場子裏都是雜草和垃圾,我嫌髒再沒走過。

我很快穿過了廢場子。就在廢場子旁邊的巷路中間,長著一棵大櫻桃樹。我無意間抬頭張望了一下,看見櫻桃樹冠上綴著一串串紅紅的櫻桃。那時還是暮春時節,小城的各類應時水果還沒上市,陽光下晶瑩剔透的紅櫻桃實在太具誘惑力了。我圍著櫻桃樹轉了一圈又一圈,觀察到低處的櫻桃已被人摘完了,剩下的全在高處,必須爬上去才能摘到。你知道我打小就是個野丫頭,假小子,咱樓前那幾棵梧桐洋槐都被我征服過。雖然這棵櫻桃樹相對高了些,但我到底沒能戰勝近在眼前的誘惑。我很快爬了上去。我一等站穩了身子,就立刻騰出一隻手摘了近處的櫻桃送入口中。一股酸甜清冽的汁液瞬間滋潤了我幹澀的口腔和喉嚨,流進我饑渴的身體。一種巨大的愉悅感充滿了我全身每一個毛孔。我覺得自己就要飄起來了。近處的摘完我又伸手去夠遠處的。傍晚的陽光輕柔地籠罩著萬物,給大地增添了些許夢幻色彩。腳下的屋子、巷子、圍牆、行人……都比平時小了,矮了,深了,長了,也靜了。隻有習習微風輕輕撥弄著樹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夢囈一般。這時我的腳下一滑,身體歪斜著倒下,完全失去了控製。我就像一隻飛翔的燕子——對了,我小名就叫燕子——向著我腳下的土地墜落下去,墜落下去,最後我的太陽穴就重重貼在了樹下一塊大石頭上……

說實話,現在回想起來我依然不記得有過痛苦。我覺得自己隻是跌進了一個夢裏。在七年的短暫生涯裏,我做過很多夢,美夢,噩夢,稀奇古怪的夢。我總是分不清夢裏夢外的界限,常常半夜三更坐在床上發呆,直到家人發現了一頓嗬斥才重新躺下,稀裏糊塗進入另一個夢裏。

應該是一段時間(我不知道這段時間有多長)以後,我開始有了知覺——我是說,我又能看見或感知一些事情了。但我發現這種感知已與從前完全不同,我和所有的人都無法交流,他們根本意識不到我的存在,無論我離他們多近,都像隔著一層透明卻堅硬無比的膜。他們聽不見我的呼喊,對近在咫尺的我視而不見,甚至毫不猶豫穿越我的身體揚長而去。等到我終於習慣了這種隔膜後,我就漸漸進入了一個自由自在的境界,在那裏我不需要交流也能暢行無阻,隻要我願意。這種境界如果用一個確切的比喻,好像依然得說是一場夢,一場大夢。既然是夢,總有它的不確定性。所以在我接下來的講述中,請你不必過於認真,有一些與常識不符,與邏輯相悖或時空倒錯等現象出現,都不是我故意搗亂,因為我真的無法控製這一切啊。

我看見曉輝哥哥坐在我家的小客廳裏。客廳裏人很多,大多是我熟悉的親戚鄰居,也有我沒見過的。他們坐在我父母周圍,一律耷拉著臉子,聲音低沉,表情沉重地談論著什麼。我的父母像是在生氣,他們紅腫著兩眼一言不發地聽著。那個坐在我大哥床沿的少年就是曉輝哥哥。他穿著雪白的襯衣,哭喪著俊氣的小臉,手裏正在翻弄我家那本舊像冊。像冊是我爸在廠裏得先進發的獎品,時間太久,都快散架了。曉輝哥哥有些粗糙的中指輕輕摩挲著其中一張照片,好久好久。那是我剛上學時和同學到百花照相館拍的,一寸黑白頭像。我支棱著兩個衝天小辮,咧著露出豁牙的大嘴在笑,沒心沒肺的。曉輝哥哥的摩挲讓我感覺很舒服。可惜,這個場景一閃就消失了,像是被風刮跑的一片樹葉。

曉輝哥哥姓羅,是我家隔壁鄰居。他爸爸羅叔曾是個中學曆史教師,因身體不好那時正病退在家,說是以前做過什麼手術,所以隻生了曉輝哥哥一個孩子。(這都是我偷聽大人說的,嗬嗬。)他媽媽朱姨在毛巾廠上班,與我媽媽同在一個車間,都說她倆好得像親姊妹。事實上我們兩家也確實互認了幹親。那時我們住的是老式三層紅磚小樓,房管局統一建造分配。樓下沒有拉院牆,樓前的空地上被各家撒上了花籽,或種著時令蔬菜,總是花香彌漫,鬱鬱蔥蔥。我們兩家的孩子們來往頻繁,甚至吃飯都要湊到一張飯桌上。所以我從來沒有和羅家是兩家人的意識。

曉輝哥哥與我大哥同班,剛上初中二年級。印象中他總是穿著白色的襯衣,下擺塞進褲子裏,身姿挺拔。他生著濃眉大眼,白淨的小圓臉上總是掛著微笑,神情略有些羞澀,但看上去帥氣極了。不是我誇他,我們那棟樓大人孩子都喜歡他。他還被居委會評過先進呢,好像是學雷鋒積極分子,因為他總幫三樓一孤寡老人搬煤球。記得我媽常擠兌我爸說,人家老羅有文化,孩子就教育得好,你看曉輝多好的孩子,成績好,還知情懂理的,長大肯定有出息。再看你,學沒上兩年,又沒點啥本事,倒是能生孩子,就是沒生一個省心的。我爸是個口訥的人,聽了總是罔顧左右,或低頭走開,以示無奈和默認。

對了,該介紹介紹我自己了。我小名燕子,大名梁燕。在鄰居們眼裏嘛,得說正好與曉輝哥哥相反,嘿嘿。當然這是指我的性格,我是個比男孩還要搗蛋幾分的小丫頭——這是羅叔叔對我的評價。他可是個帶著眼鏡的老師啊,說話一板一眼很有分量的。他還說,也多虧了小丫頭大大咧咧。以前我不懂這話的意思,現在好像明白了。我家四個孩子我排行老三,上麵一哥一姐,下麵一個小弟。俗話說,疼大的愛小的,中間夾個受氣的。我大哥打小受寵,胖乎乎的小弟更是爸媽的心頭肉,姐姐是個老實疙瘩,從來不會惹事生非,和我形成鮮明對照。你聽出來了吧,我實際就是個多餘的角色,況且又特別愛招人煩,爸爸媽媽忙起來就懶得管我,每天由著我在外瘋跑,直到上學才算有了管束——我想說的是,那時候最關心我的人不是爸爸媽媽,而是曉輝哥哥。

真的,我調皮搗蛋招人厭的時候,曉輝哥哥從來不煩,他隻是無奈地看著我苦笑。一般要等事情過後,再跟我慢慢講道理,像一個慈祥的小老人。他知道我們家孩子多,吃頓飽飯不容易,飯桌上搶起飯菜來我又因個矮常常吃虧,所以他總偷偷給我塞吃的。後來他開始教我認字,並有意識地把吃和學掛起鉤來,大大調動了我的積極性,還沒上學我就認了一大堆漢字。曉輝哥哥總是拉著我的小辮子,誇我聰明,把我得意得兩眼直看天。我也總喜歡黏在他家,沒事就猴在他身上捏他的大耳垂,曉輝哥哥左右亂晃腦袋也掙脫不掉,把我高興得嘎嘎大笑。我知道他喜歡我,所以總是肆無忌憚。

一天朱姨逗我說,燕子,你看我們家隻有曉輝一個孩子,我們把你要過來行嗎?我不假思索地說行。朱姨又說,那你是來做曉輝的妹妹,還是來做曉輝的媳婦呢。我想了想說,媳婦吧!曉輝哥哥臉紅了,伸手使勁兒刮了刮我的鼻子。吃飯的時候我和平時一樣,毫不客氣自自然然就坐在了飯桌前。曉輝哥哥給我剝鵪鶉蛋,剝一顆就塞我嘴裏一顆。我等不及,口水就掛了下來。朱姨一邊給我擦口水一邊說,燕子,你要做我家媳婦就不能在我家吃飯,要等長大了才行,你回家吧。我目不轉睛盯著曉輝哥哥手裏的鵪鶉蛋,頭也不抬地說,那我不忙做媳婦,先做妹妹吧。朱姨笑得噴了一桌飯粒。我是這麼想的,不管做什麼吧,隻要不離開曉輝哥哥就行。我相信,隻要不離開曉輝哥哥,我就會一直很快樂。

所以我一點也不去理會家裏的變故和熱鬧,隻關心曉輝哥哥的一舉一動。我發現曉輝哥哥的表情總是很落寞,常常一個人站在院子裏愣神兒。那時他的腦海裏總有我的模樣閃來閃去,還有櫻桃和麻圓。但他很少走進我家的大門,害怕著什麼似的。朱姨和羅叔倒常常過來,與我爸媽翻來覆去討論一件事,就是我從櫻桃樹上摔下該由誰來負責。換句話說,我爸媽該去找誰交涉來為我討回公道。他們是這麼說起來的,我媽後悔對我太疏於管理,沒有做到必要的教育約束。我爸說也怨學校,圍牆壞了為啥沒盡早補上。羅叔立馬說老梁說得對,我看過一本雜誌,說外國有個中學生,放學的路上給高壓線打掉了一隻胳膊,供電部門賠了一筆巨款呢。何況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沒了,咱們得為燕子討個公道。我爸我媽一聽就上了心,他們無法釋懷的一腔愧疚好像一下子有了出口。最後他們一致認為,得有個合適的人出麵跑動才行。羅叔當然合適,但他的身體狀況不允許,最後決定找肖叔。

這就得說到我家右鄰肖家了。那時肖叔是市政府的一名科員,白白胖胖,個兒不高,平常倒也隨和。隻是他家的袁姨太嚴肅,總是高高昂著頭,不愛說話。我媽和朱姨說她洋乎,瞧不起人。其實人都有個個性的差別,她又是南方人,與我們這些本地人有隔閡也正常。問題是她不許兩個女兒與我們接觸,像是怕我們玷汙了她們。奇怪的是,我媽和朱姨見了袁姨總是很客氣,說話也總是一副巴巴結結的樣子,與她們背後表現出的不屑和憤懣完全不同。對了,我還和肖叔家小女兒如雲打過架呢。忘了因為什麼事,隻記得大我兩歲的如雲大敗而歸,被我砸了一裙子爛泥,哭著跑了。雖然袁姨後來拉著她到我家告狀,導致我挨了頓揍,但一想到她那天的狼狽相我就想笑。

肖叔給的答複讓我媽他們很失望。他說國家現在百廢待興,法律製度還不健全,太亂,這事難成。我媽站在家裏的廚房裏,一邊重複肖叔的話,一邊把鍋碗瓢勺弄得叮當響,氣呼呼地說,不就在個政府大院裏上班嗎,擺什麼架子!後來他們沒再找肖叔,跟他家來往更少了。一年後肖叔在單位分了大房子,就從小樓搬走了。他們又找了幾個人都沒結果,就把這個重擔交給了曉輝哥哥。就是說,由羅叔幫著出主意,曉輝哥哥帶著我媽我爸具體去實施。虧他們想得出,他才十三歲呀。曉輝哥哥居然硬著頭皮應下了,我知道他是看在我的份上才應下的。曉輝哥哥和羅叔朱姨認真商量了好幾個晚上,並做了初步調查分析,製訂出可行方案。在討論時他們一致認為:

學校圍牆的破洞沒有及時修補,直接導致了我抄近路的錯誤行為,學校要負責任。

櫻桃樹是當初園林局所栽,小區重新規劃後沒有及時移走,卻很不適當地把樹留在了巷路中間,園林局要負責任。

櫻桃樹下的大石塊是居委會開會時,附近居民搬來休息的,因此導致了更加嚴重的後果,居委會要負責任。

……

我聽得有點發懵,也跟著想,櫻桃樹上的果實長得太誘人,那櫻桃樹要不要負責任呢,嗬嗬。反正這事挺麻煩,我都懶得細說,也沒太大興趣。他們當然不知道我的想法,繼續幹他們的。曉輝哥哥帶著我爸媽分別找了以上單位,每到一個地方我媽都哭得稀裏嘩啦,話也說不清。我爸更不能指望,見了芝麻大的官也會緊張,一緊張更說不出話。靦腆的曉輝哥哥隻好挺身而出,硬著頭皮一遍遍陳述我出事的經過,以及找上門來的意圖。記得找到園林局的時候,辦公室一個三十多歲的阿姨接待了他們。聽著曉輝哥哥的講述,看著我爸我媽的可憐相,她很是同情,眼淚都出來了,當場表態說那巷路上的櫻桃樹確實歸園林局管,應該由他們單位負責。但領導不在,她說了不算,叫他們過幾天再去。後來又去了幾次都沒能見到領導,那個阿姨的態度卻變了,不再提園林局要負責的話。學校和居委會也差不多,總是得不到肯定的答複。他們隻好一趟趟跑,一遍遍說。後來羅叔出了個主意,他替曉輝哥哥把要說的明明白白寫在了紙上,題目是《梁燕墜亡事件始末及責任單位調查》,然後叫他們找各單位負責人簽字蓋章,作為證據,以備下一步的理賠。羅叔特別強調說,一定要蓋章,以防他們食言或變卦,蓋章比簽字更重要。望著曉輝哥哥迷惑的表情,羅叔解釋說,簽字代表個人,印章代表單位。跑了幾天以後曉輝哥哥反駁羅叔說,領導不簽字,人家都不敢蓋章,還是領導簽字重要。羅叔苦笑著搖搖頭,也猜不出他笑誰呢。

結果正如肖叔預言,曉輝哥哥失敗了,他的紙條上始終沒有一枚印章或一個領導的簽字,也就是說,沒有一家單位願意為我的事負責。不過這件事卻有了個意外收獲,曉輝哥哥開始的恐懼心理慢慢克服了,口頭表達能力得到很大的鍛煉提高。我媽高興地說,我看曉輝行,長大肯定能當官。我爸一聽更高興地說,那敢情好,曉輝要當了官那咱都有指望了!曉輝哥哥聽了清亮的眸子裏瞬間放出異彩,似乎看到了自己輝煌的未來。

那以後曉輝哥哥一想起我就會難過地低下頭,在心裏默念,對不起,燕子。其實這件事成功與否對我並無多大意義,令我不安的隻是,隨著這件事的結束,小樓的一切與我更加隔膜了。我留下的氣息越來越淡薄。我淡薄的氣息孤獨地飄蕩在小樓的上空,百無聊賴。同時我也吃驚地發現,曉輝哥哥的生活節奏日漸加快,像是被按下快進鍵的影像畫麵。他迅速長高長大。他下巴和上唇冒出了毛茸茸的胡子,喉結突出,聲音變粗,表情也越來越顯出成年人的深沉。讓我欣慰的是,他依然喜歡穿白色的襯衣,他依然是個溫文爾雅,懂禮隨和,人人稱道的優秀男孩,我喜歡的男孩。我知道我們已經分屬兩個不同的空間,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耳鬢廝磨,親密無間。但我對他的關愛將空氣一般時時守護在他周圍,永不會改變。

我已找遍了小城的每一個角落,仍然不見你的蹤影。曉輝哥哥,你到底去了哪裏?現在小城的天空正飄蕩著細細的雨絲,如我的愁緒綿綿不絕……

我知道你未必相信我的話,嗬嗬。在你眼裏我隻是個七歲的孩子,永遠七歲。但人間已曆經了三十個春秋。那三十個春秋原本與我毫無關聯,但現在不同了,因為有了這場尋找,時間在我這裏已不再虛幻,我的心驟然長大了。所以我當然隻有七歲又不止七歲,我其時已經三十七歲,甚至不止三十七歲。我懵懂無知,悄無聲息,我又曆盡滄桑,明察秋毫,無處不在。我常常借助複活的記憶回到親人中間,觀察他們的生活,感受他們的氣息。而曉輝哥哥你就是所有親人裏我最牽掛的人,這一點從未改變。

其實,我還從沒有為你擔心過什麼,因為你總是中規中矩走著你的人生路。高中畢業後你順利考上了大學,大學畢業又順利參加了工作,被分配到一個行政管理部門的業務科室。你的工作狀態很好,一直是單位的業務骨幹,人際關係也很融洽。那段時間你的生活看上去平靜充實,無波無瀾。直到我的大哥出事,我媽哭著去找你,你的生活才開始有了亂象——我曾經這麼認為。

隻好再說說我的大哥。真的不願提起他,他總讓身邊的親人為他羞愧。那天我母親拉著朱姨的手,兩眼發直,聲音裏滿是懊惱地說,都是我把他慣壞了。這個我完全同意。我的父母沒多少文化,對上天初次賜予他們的寶貝兒子簡直誠惶誠恐,真的是含口裏怕化,捧手裏怕摔,不知如何侍奉才好。他們的所作所為讓我大哥從小就發現一個事實,他是可以為所欲為的人。於是他逞強好鬥,受不得半點委屈。初中沒畢業他就自作主張退了學,騎自行車把書包扔進了幾公裏以外的葦河裏,從此自由自在漂浮在他的江湖之上。家隻是他歇腳的旅館,父母的眼淚和嘮叨隻能讓他心煩,把他推得更遠。他打架鬥毆,涉足非法生意,曾兩度進出少管所。但這回被關進看守所裏卻是一樁冤案,是被他那幫酒肉朋友陷害了。他借錢買了輛二手長安麵包車,被他們連哄帶騙當成了販運毒品的工具,而他毫無所知,直到被公安查獲。他現在的命運可以說正懸在兩極之間,或者無罪釋放,或者把牢底坐穿。那時曉輝哥哥家已搬到學校新調劑的職工宿舍,離小樓很遠,天又下著雨,我母親深一腳淺一腳好容易才找到。曉輝哥哥在親娘和幹娘期待的目光裏為難之極。他腦子裏瞬間閃出我的麵容,那年的失敗還曆曆在目,讓他至今想起就心痛。但也像那年一樣,他無法拒絕。他知道我可憐的父母再無別人可求。而我大哥曾是他的同學加好友,在小樓的時候他家裏遇事大哥沒少幫忙出力,羅叔去醫院門診樓都是壯實的大哥背上背下。況且這次我大哥是真的冤枉。於情於理曉輝哥哥都必須答應。

那時曉輝哥哥雖身在機關卻位卑言輕,社交麵也狹窄,幾乎可以斷言是很難幫上忙的。但曉輝哥哥既然答應了就會全力以赴,他甚至把這件事看作對我對我們家的補償。他又成了我們家的一分子,我們兩家人常常聚在一處,對打撈大哥的事反複商討,一致認為要接受我當初的教訓,務必爭取完勝,畢竟大哥現在還是一條鮮活的生命。最後朱姨總結性地指出,得找人,送禮。我媽我爸立刻點頭,顯然這話說到他們心裏了,他們一直認為我的事不成是因為沒找人送禮。因為有同事告訴我媽,園林局那個領導其實很好說話的,隻要送他兩條好煙就行了。但送禮的建議立刻遭到羅叔的反對,他一臉不屑地痛心地說,大事小事一說就是送禮,社會風氣都是給你們這些人敗壞的。朱姨不服氣地翻了他一眼,小聲說,人家辦事都送,咱不送行嗎……小聲嘀咕也是自找台階,所以羅叔沒理他,接著和兒子製訂行動方案。第二天曉輝哥哥開始搜羅證據,寫說明材料,呈送有關部門。為穩妥起見還專門找了位律師辯護指導,看上去萬無一失。半年後市檢察院向法院提起公訴,我大哥提供的證據和辯護律師的觀點未被采納,市中級法院一審判決我大哥犯運輸毒品罪,判無期徒刑。我爸我媽當場就癱在了地上。當晚我爸我媽和律師在羅叔的客廳裏坐了很久,一直在討論這件事。朱姨堅持說陷害我大哥的那一方使了錢找了人,羅叔一聽這話就皺眉,但沒有反駁她。這時律師發話了,他針對朱姨的觀點表態說,不排除這種可能。

幾天後,我看見愁眉苦臉的曉輝哥哥坐在了一個小酒館裏,右手手指別別扭扭夾著根香煙,不時被煙霧嗆得咳起來。他身邊是他的幾個大學同學。那個方臉高個的叫趙均,在某局機關當副科長,圓臉矮個的叫楊鵬,是市報社的記者。他們聽了曉輝哥哥的苦惱,一直幫他分析開解,出主意想辦法,推倒了一個又一個方案。最後落實在一點上,他們一致認為曉輝哥哥必須去找一個人。顯然那個人能幫上忙,但不知為什麼曉輝哥哥很是不情願。他們就這樣喝著,天南海北地說著,直到小店的客人走光了才歪歪倒倒離開。

這天曉輝哥哥打扮得很齊整,出門前還對著家裏的穿衣鏡梳了梳頭發。這是個信號,表明他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情。果然,他夾著他的黑色文件包走向政府大樓。到了大門口他的腳步變得有些遲疑,門崗發現了,立刻警惕地叫住他,讓他登記一下。他接過門崗遞過的水筆,猶猶豫豫寫下一個名字。幾分鍾後,曉輝哥哥已經走進政府大樓,伸手叩響三樓一扇泛著油光的朱紅實木大門。

一個胖胖的中年人從碩大的辦公桌上抬起頭,原來是肖叔。自從那年肖叔拒絕為我的事奔走,我們兩家就和他結了梁子,不再來往。一晃十幾年過去了,肖叔已經做了政府辦公室主任,在小城也是個頗有點分量的人物了。更重要的是,據說他大學時學的法律專業,有不少法律界的朋友。他看見曉輝哥哥愣了幾秒鍾,然後疑疑惑惑地笑了。他終於站起身同時伸出手,說真是曉輝啊,長大了。

他們聊了很久。曉輝哥哥出來的時候,臉上的表情輕鬆了許多,帶著發自內心的微笑。此後他們常常在一起,或者約曉輝哥哥來肖叔的辦公室,或者在某個飯店的包間裏。有時隻有他們兩個,有時高朋滿座,熱熱鬧鬧。趙均和楊鵬也時常出現在他們中間,陪著曉輝哥哥應酬,各處奔走……這樣的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大哥的案子也漸漸明朗,進展順利。在肖叔的幫助下,重新請了更著名的律師,上訴五個月之後,我大哥終於被無罪釋放了。在看守所門前溫暖明麗的陽光裏,我大哥胡子拉碴、神情萎靡,眯縫兩眼看著來接他的父母,有點不知所措。我媽喜極而泣,顛三倒四嘮叨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她說出來了出來了,真好,這也沒花多少錢呀……

自此曉輝哥哥與肖叔的關係密切起來,他們經常在一起敘談,內容很寬泛,很隨意,也很深奧。一般都是肖叔在那裏說個不停,曉輝哥哥多是靜聽狀。他的白色襯衣在室內柔和的光線裏閃著靜謐的光芒,他年輕的臉龐英武俊逸,目光時而清澈如水,時而似有淡淡輕霧繚繞。他或頻頻點頭,或凝神思索。討論問題的時候肖叔的觀點常占上風,曉輝哥哥也大多心悅誠服。他們倆總能構成一幅和諧溫馨的畫麵。我雖然聽不懂肖叔的話,也沒興趣,隻是有些話聽多了自然就記住了。水至清則無魚。識時務者為俊傑。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人情社會你不講人情就寸步難行。僅僅滿足於做個好人是不夠的。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我已經覺悟太晚,來不及了……

肖叔還常常帶曉輝哥哥參加各種宴請,介紹他結識一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剛開始曉輝哥哥還有些勉強,他本不是個愛熱鬧的人,但慢慢地他開始接受和適應。他發現,這個總是散發著酒肉醇香和綿綿情誼的場所,蘊含著太多叫人意想不到的能量,有時它的功用就是沒有硝煙的戰場。能在這裏叱詫風雲的都是小城各界精英,與他們交往能開闊眼界,學到很多東西,當然也是一種榮耀。於是觥籌交錯之間曉輝哥哥日見成熟起來,他說話做事更沉穩自信,他一點點褪去身上的青澀氣息,像一隻鳥兒漸漸羽毛豐滿起來。我不能肯定曉輝哥哥的變化裏有多少肖叔的因素,但可以肯定他與肖叔的交往是有益的。這讓我欣慰,也讓我此後的飄遊更加逍遙無憂。不久我發現曉輝哥哥身邊有了一個女孩,她二十多歲的年紀,身段窈窕,麵容清秀,性格溫柔。我認真地觀察了一番才弄清楚,那是他的妻子,他結婚了,已經生了個叫妞妞的女兒。這也是我預料之中的事,早就聽他身邊的親朋們催他,關心他的婚事。隻是我很久以後才知道他的妻子居然是如雲,肖叔的小女兒,就是和我打過架的那個女孩,嗬嗬,她現在成了曉輝哥哥的媳婦,而不是我。我當然不會為此難過,因為我早就超越了情感的低級階段,換句話說,我對曉輝哥哥的感情已經升華得非常純粹,非常專注,沒人能夠攪擾和侵入,即便是他的妻女我也不會有絲毫興趣。我的敘述涉及到她們或別的人,隻是為了弄清曉輝哥哥的過往,他的生活以及生活中的來龍去脈,然後找到他,重新以我的方式擁有他。

我到底什麼時候,在哪裏失去了曉輝哥哥呢?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我覺得曉輝哥哥就像一隻風箏,不慎跌落在遠方某個神秘之所,我必須捋著手裏的線索去找尋,才有希望找到他,至少能找到他隱身的方向。

曉輝哥哥婚後的日子看起來平靜安詳。那年的春天雨水偏多,總是陰雨綿綿,空氣自然很濕潤,但曉輝哥哥的嘴角卻起了個大燎泡。細心的如雲卻透過那個燎泡,發現了曉輝哥哥更多的問題,比如心神不寧,情緒煩躁等等。她費了不少的心思才弄清楚,曉輝哥哥果然有了心事,因為他在單位的人事調整中沒能如願。事情是這樣的,他們科的老科長退休了,曉輝哥哥本是當然的人選——他在單位幾個年輕人裏工作時間最長,業務能力最棒,副科提拔也已七年之久。可單位卻將另一業務科室的室主任調了過來,硬生生把曉輝哥哥的升遷之路給堵死了,事先他卻毫不知情。我覺得這也算不得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但曉輝哥哥卻很看重。他的情緒低落,總是提不起精神,像一棵久旱後脫水的秧苗。肖叔為這事專門跟他談過,說怎麼沒聽你說過老科長要退休的事,工作是要做在前麵的。曉輝哥哥苦惱地咧咧嘴,即像哭又像笑,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都怪我過於自信了。肖叔一聽這話什麼都明白了,他衝著心愛的女婿輕輕搖搖頭,說你呀……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怎麼還是脫不了書生氣呢。又安慰說,算了,吃一塹長一智,吸取教訓就行了。

但曉輝哥哥顯然沒能輕易放下這件事。一個人的時候他常常陷入苦悶,躺在床上也是輾轉反側。他還常常約幾個好朋友去小酒館喝酒,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說話特別隨便,特別大膽,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對不住他們,全世界的人都太愚蠢。他們那種狂傲的樣子像是又回到了大學時代。兩個月以後,這樣放鬆的小聚會也一度中斷了,原因是那個趙均在單位被提拔了,恰好是被調整到另外一個科室當一把手。這樣他們再聚會就多了幾分尷尬,等於在曉輝哥哥的傷口上撒了點什麼。就連曉輝哥哥誠心誠意的祝賀都變了味道,顯得怪怪的,酸酸的,令大家都有些難堪。

這一年接近年底的時候,曉輝哥哥的生活終於發生了轉折。他聽從肖叔的建議,報名掛職下派了,去一個叫拂曉鎮的偏遠鄉鎮當了副鎮長。在為曉輝哥哥餞行的家宴上,肖叔右手五個胖手指慢慢轉動著一隻玻璃酒杯,一字一句說,還是那句話,你可以看成一趟苦差,也可以看作一次機會,一次鍍金的機會。這個全在你自己了。毛主席說過,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你是個聰明人,爸爸相信你,曉輝。說完仰起頭一飲而盡。飯後曉輝哥哥就提著鍋碗瓢勺、背包網兜,躊躇滿誌地去了那個拂曉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