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康廣仁傳(1 / 2)

康君名有溥,字廣仁,以字行,號幼博,又號大廣,南海先生同母弟也。精悍厲鷙,明照銳斷,見事理若區別白黑,勇於任事,洞於察機,善於觀人,達於生死之故,長於治事之條理,嚴於律己,勇於改過。自少即絕意不事舉業,以為本國之弱亡,皆由八股錮塞人才所致,故深惡痛絕之,偶一應試,輒棄去。弱冠後,嚐為小吏於浙。蓋君之少年血氣太剛,倜儻自喜,行事間或跅弛,逾越範圍,南海先生欲裁抑之,故遣入宦場,使之遊於人間最穢之域,閱曆乎猥鄙奔競險詐苟且闒冗勢利之境,使之察知世俗之情偽,然後可以收斂其客氣,變化其氣質,增長其識量。君為吏歲餘,嚐委保甲差、文闈差,閱曆宦場既深,大恥之,掛冠而歸。自是進德勇猛,氣質大變,視前此若兩人矣。

君天才本卓絕,又得賢兄之教,覃精名理,故其發論往往精奇悍銳,出人意表,聞者為之咋舌變色,然按之理勢,實無不切當。自棄官以後,經曆更深,學識更加,每與論一事,窮其條理,料其將來,不爽累黍,故南海先生常資為謀議焉。

今年春,膠州、旅順既失,南海先生上書痛哭論國是,請改革。君曰:“今日在我國而言改革,凡百政事皆第二著也,若第一著則惟當變科舉,廢八股取士之製,使舉國之士,鹹棄其頑固謬陋之學,以講求實用之學,則天下之人如瞽者忽開目,恍然於萬國強弱之故,愛國之心自生,人才自出矣。阿兄曆年所陳改革之事,皆千條萬緒,彼政府之人早已望而生畏,故不能行也。今當以全副精神專注於廢八股之一事,鍥而不舍,或可有成。此關一破,則一切新政之根芽已立矣。”

蓋當時猶未深知皇上之聖明,故於改革之事,不敢多所奢望也。及南海先生既召見,鄉會八股之試既廢,海內誌士額手為國家慶。君乃曰:“士之數莫多於童生與秀才,幾居全數百分之九十九焉。今但革鄉會試而不變歲科試,未足以振刷此輩之心目。且鄉會試期在三年後,為期太緩。此三年中,人事靡常。今必先變童試、歲科試,立刻施行,可。”乃與禦史宋伯魯謀,抗疏言之,得旨俞允。於是君請南海先生曰:“阿兄可以出京矣。我國改革之期今尚未至。且千年來,行愚民之政,壓抑既久,人才乏絕,今全國之人材,尚不足以任全國之事,改革甚難有效。今科舉既變,學堂既開,阿兄宜歸廣東、上海,卓如宜歸湖南,專心教育之事,著書譯書撰報,激厲士民愛國之心,養成多數實用之才,三年之後,然後可大行改革也。

時南海先生初被知遇,天眷優渥,感激君恩,不忍舍去。

既而天津閱兵廢立之事,漸有所聞,君複語曰:“自古無主權不一之國而能成大事者,今皇上雖天亶睿聖,然無賞罰之權,全國大柄,皆在西後之手,而滿人之猜忌如此,守舊大臣之相嫉如此,何能有成?阿兄速當出京養晦矣。先生曰:“孔子之聖,知其不可而為之,凡人見孺子將入於井,猶思援之,況全國之命乎?況君父之難乎?西後之專橫,舊黨之頑固,皇上非不知之,然皇上猶且舍位亡身,救天下,我忝受知遇,義固不可引身而退也。”君複曰:“阿兄雖舍身思救之,然於事必不能有益,徒一死耳。死固不足惜,但阿兄生平所誌所學,欲發明公理以救全世界之眾生者,他日之事業正多,責任正重,今尚非死所也。”先生曰:“生死自有天命,吾十五年前,經華德裏築屋之下,飛磚猝墜,掠麵而下,麵損流血。使彼時飛磚斜落半寸,擊於腦,則死久矣。天下之境遇,華德裏飛磚之類也。今日之事雖險,吾亦以飛磚視之,但行吾心之所安而已,他事非所計也。”自是君不複敢言出京。然南海先生每欲有所陳奏,有所興革,君必勸阻之,謂當俟諸九月閱兵以後,若皇上得免於難,然後大舉,未為晚也。

故事凡皇上有所敕任,有所賜賚,必詣宮門謝恩,賜召見焉。南海先生先後奉命為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督辦官報局,又以著書之故,賜金二千兩,皆當謝恩,君獨謂“西後及滿洲黨相忌已甚,阿兄若屢見皇上,徒增其疑而速其變,不如勿往。”故先生自六月以後,上書極少,又不覲見,但上折謝恩,惟於所進呈之書,言改革之條理而已,皆從君之意也,其料事之明如此。南海先生既決意不出都,俟九月閱兵之役,謀有所救護,而君與譚君任此事最力。初,餘既奉命督辦譯書,以君久在大同譯書局,諳練此事,欲托君出上海總其成。行有日矣,而八月初二日忽奉明詔,命南海先生出京;初三日又奉密詔敦促,一日不可留。先生戀闕甚耿耿,君乃曰:“阿兄即行,弟與複生、卓如及諸君力謀之。”蓋是時雖知事急,然以為其發難終在九月,故欲竭蹶死力,有所布置也,以故先生行而君獨留,遂及於難,其臨大節之不苟又如此。君明於大道,達於生死,常語餘雲:“吾生三十年,見兄弟戚友之年與我相若者,今死去不計其數矣。吾每將己身與彼輩相較,常作已死觀;今之猶在人間,作死而複生觀,故應做之事,即放膽做去,無所掛礙,無所恐怖也。”蓋君之從容就義者,其根柢深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