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康廣仁傳(2 / 2)

既被逮之日,與同居二人程式穀、錢維驥同在獄中,言笑自若,高歌聲出金石。程、錢等固不知密詔及救護之事,然聞令出西後,乃曰:“我等必死矣。”君厲聲曰:“死亦何傷!汝年已二十餘矣,我年已三十餘矣,不猶愈於生數月而死,數歲而死者乎?且一刀而死,不猶愈於抱病歲月而死者乎?特恐我等未必死耳,死則中國之強在此矣,死又何傷哉?”程曰:“君所言甚是,第外國變法,皆前者死,後者繼,今我國新黨甚寡弱,恐我輩一死後,無繼者也。”君曰:“八股已廢,人才將輩出矣,何患無繼哉?”神氣雍容,臨節終不少變,鳴呼烈矣!

南海先生之學,以仁為宗旨,君則以義為宗旨,故其治事也,專明權限,能斷割,不妄求人,不妄接人,嚴於辭受取與,有高掌遠蹠摧陷廓清之概,於同時士大夫皆以豪俊俯視之。當十六歲時,因惡帖括,故不悅學,父兄責之,即自抗顏為童子師。疑其遊戲必不成,始試之,而從之學者有八九人,端坐課弟子,莊肅儼然,手創學規,嚴整有度,雖極頑橫之童子,戢戢奉法惟謹。自是知其為治事才,一切家事營辦督租皆委焉。

其治事如商君法,如孫武令,嚴密縝栗,令出必行,奴仆無不畏之,故事無不舉。少年曾與先生同居一樓,樓前有芭蕉一株,經秋後敗葉狼藉。先生故有茂對萬物之心,窗草不除之意,甚愛護之。忽一日,失蕉所在,則君所鋤棄也。先生責其不仁,君曰:“留此何用,徒亂人意。”又一日,先生命君檢其閣上舊書整理之,以累世為儒,閣上藏前代帖括甚多,君舉而付之一炬。先生詰之,君則曰:“是區區者尚不割舍耶?留此物,此樓何時得清淨。”此皆君十二三歲時軼事也。雖細端,以見其剛斷之氣矣。君事母最孝,非在側則母不歡,母有所煩惱,得君數言,輒怡笑以解。蓋其在母側,純為孺子之容,與接朋輩任事時,若兩人雲。最深於自知,勇於改過。其事為己所不能任者,必自白之,不輕許可,及其既任,則以心力殉之;有過失,必自知之、自言之而痛改之,蓋光明磊落,肝膽照人焉。

君嚐慨中國醫學之不講,草菅人命,學醫於美人嘉約翰,三年,遂通泰西醫術。欲以移中國,在滬創醫學堂,草具章程,雖以事未成,而後必行之。蓋君之勇斷,足以廓清國家之積弊,其明察精細,足以經營國家治平之條理,而未能一得藉手,遂殉國以歿。

其所辦之事,則在澳門創立《知新報》,發明民政公理;在上海設譯書局,譯日本書,以開民智;在西樵鄉設一學校,以泰西政學教授鄉之子弟;先生惡婦女纏足,壬午年創不纏足會而未成,君卒成之,粵風大移,粵會成,則與超推之於滬,集士夫開不纏足大會,君實為總持;又與同誌創女學堂,以救婦女之患,行太平之義。於君才未盡十一,亦可以觀其誌矣。君雖不喜章句記誦詞章之學,明算工書,能作篆,嚐為詩駢散文,然以為無用,既不求工,亦不存稿,蓋皆以餘事為之,故遺文存者無幾。然其言論往往發前人所未發,言人所不敢言。蓋南海先生於一切名理,每僅發其端,含蓄而不盡言,君則推波助瀾,窮其究竟,達其極點,故精思偉論獨多焉。君既歿,朋輩將記憶其言論,裒而集之,以傳於後。君既棄浙官,今年改官候選主事。妻黃謹娛,為中國女學會倡辦董事。

論曰:徐子靖、王小航常語餘雲,二康皆絕倫之資,各有所長,不能軒輊。其言雖稍過,然幼博之才,真今日救時之良矣。世人莫不知南海先生,而罕知幼博,蓋為兄所掩,無足怪也。而先生之好仁,與幼博之持義,適足以相補,故先生之行事,出於幼博所左右者為多焉。六烈士之中,任事之勇猛,性行之篤摯,惟複生與幼博為最。複生學問之深博,過於幼博;幼博治事之條理,過於複生,兩人之才,真未易軒輊也。嗚呼!

今日眼中之人,求如兩君者,複得乎?可複得乎?幼博之入京也,在今春二月。時餘適自湘大病出滬,扶病入京師,應春官試。幼博善醫學,於餘之病也,為之調護飲食,劑醫藥,至是則伴餘同北行。蓋幼博之入京,本無他事,不過為餘病耳。餘病不死,而幼博死於餘之病,餘疚何如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