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立軒是金鄉縣實驗小學的校長,也是個老光棍兒。
小學校對門,有一戶姓李的人家。夜深時,趙校長朦朧中,常能聽到隔著一條馬路從李家傳來的,咿咿呀呀的二胡聲。那聲音飄忽不定,沉靜中更覺清幽動人。趙校長不由地黯然傷神,恍若置身於點點滴滴的秋雨裏,跟心愛的人作永遠的告別,也如同又走進一條寒霜紛飛下的曲折長街,自己手持著一柄舊帚,輕輕掃著人家門口的黑黃落葉,口裏伴著冰涼的月色,小著聲歎一歎,歎一歎。
但是突然間,他便開始厭煩起來,對那絲絲縷縷的二胡聲不堪其擾,終至於暗罵起那位操二胡者的可惡。
這人名叫李佩玄,原是金鄉縣四平調劇團的司琴,後來劇團解散,被分配到縣磚窯廠,接著又轉入勞改農場,三年後仍在磚窯廠做一名搬運工。小學的老師都說李佩玄在短短的八年間走了一個怪圈。
“怪圈”不是小學老師的發明。小學老師每天除了批改作業,抄寫教案,處理學生糾紛,頂多看看《大眾日報》、《濟寧日報》,這兩份報紙頗不洋氣。一份《人民日報》,代表著趙校長的特權。趙校長很愛一個人靜靜地欣賞頭版上麵的國家領導人的照片,不可告人地希望能從他們身上找到跟自己的相似之處。十年前,一位精通大八字的先生斷言,他在五十之交還有官升首長的鴻運。他本來不信,但是眼看自己就要四十七歲了,也真說不定哪年就應了呢。大凡偉人都有點傳奇的經曆,趙校長不可不信。況且如果他也秉有某位領袖的一點相貌特征,自己理所當然地非同凡響了。
一次學校組織旅遊,全體教師合影,一位男教師指著洗出來的照片說,“啊!趙校長,還真象趙紫陽哩。”
那是一九八六年春天。旁邊的教師心裏雖作嘔,也並不反對,隻是笑笑。
“怪圈”就是這位男教師從學生作業本上首次發現的。學生們用“怪”組詞,大多組成“奇怪”、“妖怪”之類,隻有一位學生多出一個“怪圈”。這位男教師已經在上麵勾了個紅錯號,可是一想想,竟然覺得很有道理。他在學生時代讀過不少書,雖然已經忘記大半,畢竟還有一些思想,便會心一笑,又把錯號改正過來,並把這個詞給老師們說了。老師們伸手用指頭在空中劃來劃去,也都會心一笑。這位男教師就說:
“對門李佩玄,不也是走了一個怪圈麼?”
看來“教學相長”這話不錯。學校教師隻知道埋頭教書,差點落在時代背後三四步,還幸虧自己的學生幫他們醒了醒,也便緊腳趕上。
這位男教師,“免貴姓王”。同事們送給他的綽號就叫“王道樂土”。近期大家很熱心用世界地名給別人起綽號,貴姓馬就叫“馬拉斯加”或“馬爾代夫”,貴姓毛就叫“毛裏求斯”,貴姓“李”就叫“裏約熱內盧”,貴姓金就叫“金斯敦”,趙校長雅號“爪哇”。叫著這樣的名字,頗有些周遊世界的派頭。但這位“王”,是個例外,拿著放大鏡,也從地圖上找不到適合的以這個音起頭的世界地名,隻好冠之以“王道樂土”,也暗示他和爪哇的那點不同尋常的關係,竟沒有比這更恰切的了。
王老師的妻子夏威夷是小學幼兒園的阿姨。這天,夏阿姨告訴丈夫,她那大班的兒童又有四五個退學的了。
王老師連眼皮也沒抬,說道:“那不省了你操心!”
妻子看不慣丈夫這份德行,就衝他生氣,說:“幼兒園全解散了,我連阿姨也不要當呢。”
王老師不再跟妻子說話,坐在那裏想了一會便起身離開了。妻子問他去幹什麼,他也不回頭,隻說:
“去羅馬!真是的,回來弄還晚。”
妻子氣得直跺腳,他可不管,隻顧走出去。
隔壁羅老師家,有一台黑白電視機,屏幕比一塊巴掌大不了多少,每晚都有十幾個人把頭湊成一圈,圍著巴掌看。王老師並沒這份閑情,便繞過羅馬,直奔爪哇。
趙校長一個人住在學校教學樓一角。王老師推門進去的時候,他正躺在床上剔牙,吸吮得滋滋響。
“你又有什麼事?”趙校長一看見他就這樣說。王老師笑著走過來,也不去坐,直接把妻子的話給他說了。他聽著,半晌不言語。
王老師接著說:“這麼一來學校減少了多少收入?還不光這個,那會讓人覺得咱這官學還不如人家哩。”
趙校長坐了起來,把腳搭在床外。“我倒是早聽說李佩玄辭了磚窯廠的工作要辦幼兒班。他教小孩什麼呢?不就是拉拉二胡。他那樣的人品還能有人信得過!”
王老師隨聲嗤笑了一下,說:“誰不這麼說?可他的收費低。現在還沒幾個人是高收入。那些家長也是心疼多用在孩子身上的那倆小錢兒的,卻又一個個望子成龍,以為拉拉二胡就能拉出遠大前程來。我可不信咱這小縣城就有那麼多音樂家胚子!李佩玄是摸清了他們的心理才這樣做的吧。”
趙校長說:“他是要跟學校對著幹!”
王老師以為趙校長生氣了,便暗暗觀察著他的臉色。可是趙校長又一笑,揮揮手,說道:“這並不奇怪,改革嘛,企業競爭,辦學也允許競爭。”
趙校長幾天前已經決定提拔王老師作教學主任,現在如果他表現出過多的關心,就有些迫不及待的嫌疑。他今天來趙校長這裏,隻想透露一下情況而已。於是,王老師便告辭了。趙校長卻又那麼不經意地問了他一句:
“李佩玄把姑娘按到磚胚上睡覺可是真的?”
王老師回過頭來,說:“怎麼不真?有人見過的,不然他也不會去勞改農場。”
趙校長卻低著頭,隻顧想什麼,過了一會才發現王老師還在那兒站著,就說:
“可以走了,沒別的話了。”
李佩玄掛出他在縣劇團的牌子“秦樓鳴鳳”。他的幼兒班繼續把一些兒童從學校裏吸引過去。每天上午,就有許多孩子在家長的帶領下帶著一把二胡或者一架電子琴,趕到他家。那種嘈嘈切切喑喑啞啞的聲音,便一陣接一陣地傳揚到校園中來。但是過不久,那種聲音就頗不雜亂了。雖然經常是幾種曲子混在一起,終究可以聽出一段一段。隻是那種簡易電子琴發出的哇哇的響聲,越來越拙劣,跟其他的聲音混在一起,頗不諧調,就像健兒隊伍中的一個跛子。
沒過幾天,小學老師就發覺一些學生上課走神。你眼看他們背著雙手端坐在凳子上,可是一旦突然提問,他們就會給你來個牛頭不對馬嘴。學生們的耳朵,正悄悄地捕捉校外的二胡聲。
趙校長不斷聽到老師們的抱怨。學校還沒想出辦法讓李佩玄的幼兒班停辦。趙校長不相信李佩玄真有那麼大本事。他決定去拜望拜望。
出了校門,就看見李家臨街的走廊。
今天李家的院子裏悄無聲息,隻有一個小孩子坐在走廊裏懷抱著一把長長的二胡打瞌睡。趙校長走過去,叫醒了那孩子。他問這孩子怎麼沒人,孩子回答,因為老師去接從台灣來大陸探親的哥哥去了,今天就放假一天。趙校長暗吃了一驚,他從沒聽說過李佩玄還有這麼一位哥哥。
“你能不能拉一個曲子我聽?”他微笑著問這孩子。
孩子立刻來了精神,有模有樣地調了一陣弦,就拉了起來。
一曲終了,趙校長也止不住感歎了一番。“很好,很好,”他表揚著小孩子。
小孩子咧開嘴得意地笑了,又馬上躍躍欲試。但是趙校長轉過了身子要走,突然又回過頭,問這孩子:
“你拉的什麼曲子?”
“《光明行》。”孩子回答得字正腔圓。
趙校長回到辦公室,幾個副校長正圍著王老師看他寫著什麼。王老師寫得一手好字,學校裏頒布告示什麼的,都是靠他執筆。王老師一見趙校長,就將手中的毛筆放下。
“趙校長來看看,這樣行不行?”他對趙校長說。
那幾個副校長就讓給爪哇一個席位。趙校長一看,愣了愣。
王老師提著兩個紙角,輕輕抖一抖,說著:“行吧。”趙校長還沒答話,他就十分得意地走出去了。
趙校長心頭窩著一團火,也不去看那些副校長,聲音並不高地說:“這是誰的主意?”
一位副校長回答:“還不是王道樂土?這倒是個高招兒,恐怕李佩玄抗不住呢。”
“王,道,樂,土!”趙校長沉沉地說,“他還沒當上主任,就真爬到我頭上來了。”
大家一看趙校長生氣了,也不再言語。也有個別人幸災樂禍,平時對王老師的積極看不順眼,這時便暗自發笑。由王老師起草的布告張貼在學校大門外,一些過路的人便停住腳步去看。
王老師自鳴得意,在家裏一見到妻子就說:“看看,學校裏淨是些廢物,連這麼個辦法也想不出。”他以為會受到妻子幾句誇讚,但是妻子的臉色切實不大高興,心中也便涼去半截。
夏阿姨冷冷地問他:“那張布告你征求誰的意思沒有?”
“征求了,”他說,“我把主意說出來,李副校長劉副校長馬副校長都一個勁兒地誇。”
夏阿姨說:“他們都誇你有辦法?哼,真是自作聰明!趙校長事先知道不知道?”
王老師不以為然:“早晚還不一樣。我這不也是協助他校長工作?布告貼出去,李佩玄的幼兒班就得垮台,上麵明文規定,凡不入本校幼兒園的學齡前兒童均不是本校一年級的招生對象。誰還敢再去跟他學什麼二胡?他們怎麼去的再怎麼乖乖地退回來,保證你的阿姨年年當得上。官辦的學校一認真起來,他也就站不住腳。也讓李佩玄看看到底誰厲害!”
夏阿姨冷笑道:“就算官學厲害,可是你又怎麼樣呢?人家剛想提你當個主任,你就自以為是忘乎所以了。你知道趙校長怎麼想?這樣的大事就擅自決定,趙校長不以為你眼裏沒他?你逞什麼能呢?學校幼兒園解散了,又不少我的工資,減少收入又不是你一個人。可是要讓趙校長真的對你有意見起來,我看你還想當主任,隻怕連這學校都呆不住呢。”
一席話說得王老師滿臉油汗,脊梁骨冰柱子一樣。他的臉色灰暗下來,低頭不語。夏阿姨又在一旁說:“寫散文要撒得開收得攏,辦事也要這樣。那布告貼出去就貼出去了,也不算什麼大了不起。我這樣說你,隻是讓你謹慎一些。現在對你是個關鍵時候,別砸了鍋。主任當不上,更別想校長了。以後做事不光多跟領導商量,也要跟我說。”
王老師這才覺得心裏好受一點。他仿佛剛剛發現眼前這位幼兒園阿姨的足智多謀。
這天下午,王老師又找了個機會來單獨見趙校長。趙校長對他的火氣已經消下去。他自己也覺得王老師的計策高明。
“這事你不用管了。”他一眼就看出王老師的顧慮。“再揭下來也不是那麼回事。”
王老師答應著。趙校長又說:“本來學校也要這麼做。可是眼下不是時候。李佩玄在台灣有位哥哥,就要來縣城探親了。他要對他哥哥說我們排擠他私人辦學,影響多不好。我曆來反對本位主義,學校不能算作絕對獨立的單位,應該跟整個國家聯係起來。我們人人都是半個政治家。你回去吧,他那裏有什麼情況你及時跟我說。還有,你是教學主任最合適的人選,別的老師更不行了,你隻管放心。”
趙校長的話讓王老師佩服得無體投地。
第二天,王老師的布告就起了作用。一些小孩子陸續從李佩玄的幼兒班返回學校,長長的二胡已經換成了各種各樣的小書包。
“沒想到他還有這麼一位哥哥,頭發全白了。”王老師在趙校長的辦公室裏彙報自己打聽到的李佩玄那裏的情況,“他是哭著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