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我是如何成長為一名蠢貨的(1 / 3)

本人大號李廣!

我們車間十三名鉗工,都是傻B,我就占第十三名。而我在技校時卻是班上最優秀的學生之一。那時候我還不到十八歲,在我的上衣兜裏,總要揣上兩三張女同學寫給我的紙條。我經常把紙條上的話念給我同宿舍的人聽。隻有一張我沒念過。

寫那紙條的是一個名叫於亞的女孩子。女孩子課上課下似乎總讀“哢嚓吃雞”的書,裏麵一句關於工件的事也不提。我知道後很惱火,紙條上的那句話肯定是她從哢嚓吃雞的書上摘下來的。我因為惡心哢嚓吃雞們,就矢誌不寫一張紙條回她。

畢業後,於亞分在跟我們廠對門的一家小廠。每天都有許多車輛把整塊的方木拉進那廠門裏去,又把削圓的成品拉出來。像我們工廠一樣,這家小工廠也還沒破產。

我進廠晚,工人宿舍沒多餘的,廠領導就安排我跟我們車間的第十二名傻瓜同床睡。

第十二名傻瓜綽號婊子。我怕影響自己的聲譽,大為不肯。但是我家在城市西部,離這東郊工廠足有兩小時路程,我又想爭模範,強到最後也就肯了,人家也沒小看我。

我心裏仍舊覺得別扭,婊子安慰我說:

“不用愁,咱廠裏年年要蓋工人宿舍,到時候我們爭取分一間。”

到了年底,我果然評了先進,廠子裏的業餘攝影師給攝了一張大彩照,貼在工廠門內的光榮榜上。我偷偷看過,先進中間還數我照得好,跟個新姑爺似的。

一段時間過去,我心情舒暢,薪水也加了,工休時間不是去看電影就是參加朋友聚會。

有一次,我從光榮榜前經過,無意中一瞥,發現那些還沒被人換掉的照片早已褪了色,每位先進工人都長著一張淺黃色的臉。我沒料到照片色彩褪得這麼快,自己還以為是昨天才進廠,卻已經過去許多許多天了。我再將自己的照片跟別人的比一比,實際上除了自己的還算將就著入人眼目,其它的都賽如瘋人院裏進行電療的病人,讓人看著慘得可以。

我蔫蔫地走開後,便有一種不快的情緒占滿了我的胸腔。

晚上,我睡不著,就把身旁發著輕鼾的婊子捅醒,問他:“去年為什麼評我先進?比我工作好的有的是,我每天至少出一次廢品。”

婊子見是往事了,便直接告訴我:“那是為了鼓勵你。先進先進什麼,又不發獎金!”

我頭腦猛一醒,像看到了漆黑處的光,半晌也不講話。

婊子又說:“在你之前先進總是我當,現在換屆了。”

我聽了便不安心。

兩天過後,婊子張張智智地告我一件事情。這天上午,婊子發現對門小工廠的一位漂亮女工走到我們廠裏來。那是一位漂亮得能使觀者咧嘴發傻的姑娘,所以引起了婊子的注意。婊子今年二十三歲了,每天比往常看女人多了七八眼,睡覺之前的話也不大好聽了。

我聽著的時候,脊梁上出了汗。我想到了於亞。於亞很有可能看到過我在光榮榜上的照片。

這一夜我耿耿難眠。第二天一早,我就提筆向廠領導寫申請。我不願再跟一個男人睡在一起。

婊子驚訝得要死。雖然我知道去年開工的工人宿舍樓已在上個月完工,但是我絕沒企望在那嶄新的樓房上還有一扇屬於我的窗口。在分房的名單上,我的名字是寫在背麵的,需要一位工作效率頗高的領導,拿放大鏡,在心境特好的前提下,用上一整天的時間,才能看到我那綠毛小鬼的怪模樣。

但是我不去理他,上午抽空就去廠長辦公室。我們廠共有五位廠長,有次全廠職工大會上婊子指給我,“這是趙廠長,這是錢廠長,這是孫廠長,那個像睡覺似的是李廠長”,我卻隻能認出來兩個,但是今天湊巧這兩個也進車間了,另外三個根本沒來上班。

我把自己的要求向一位秘書迫切地談了談,秘書說:“這事你最好向工會提。廠長們都忙得很,顧不來許多。前天王廠長不小心撞在電線杆上,掉了兩顆門牙。”

我聽信了,又轉到工會。

工會裏的人正在聊天。我在門口一張望,就有人走過來問我有什麼事。我把在廠長辦公室對秘書說的話重述一遍。那人說:“好吧,你回去寫份申請。”

我暗喜,以為大功告成,立刻把早上寫的申請從身上掏出來,展平了呈給他。這眼睛一瞥,竟見紙角上有一大塊油汙,便暗自遺憾了一下。

我過了幾天得意的日子,自以為在生活中想要什麼就可以得到什麼。婊子卻沒問我這事,我猜想他大概也被什麼好事占去了心情,而且又恐怕引起婊子來跟我競爭,也就絕口不提。

大約過了半個月時間,我起初還有耐心等待回音,但是漸漸的就懷疑起來,以為人家忘了我的事情。我自己琢磨一琢磨,忽然明白過來,為自己的事自己再不主動,難道還要別人來求不成?鼓鼓勇氣又去工會叩門,卻見不到上次見到的那個人。

這回接見我的是一位非常肥胖的男人,看人用的是勉強撐開的眼皮裏淌出來的幾條光線。我立刻縮小了許多,似乎自己十幾年前就沒有出生的資格,能站在這裏還是沾了這男人的光。我自己說不出話,隻有聽人家的,聽了人家兩三句又忽然覺得人家的心腸還是好的,老好老好。

好心腸的人問我進廠幾年了,我答出去之後才開始真正意識到自己對於分房的要求頗有些不該了。但是我在窘迫中又有了一陣感覺,那好心腸的男人似乎在猥褻我,正如婊子夜間在床上擠壓我的小腹。

我怕這種程度還要加強,極力地來抵抗,猛然想起自己曾是廠裏的先進,便脫口說出來:

“先進的待遇應該好一些吧。”

那男人先一怔,果真將態度放莊重了一些,連眼也睜大了,像孕婦的肚子。半晌他才說,“是的是的,這是個問題。”不知又要說些什麼,把頭扭向旁邊的人。

我看見這樣子,勇氣重又足了,在這裏矗立著有點像偉人。我多了自信就把剛才一直僵著的身體活動一活動。那男人聽了我骨節的動靜,忽然說:

“好吧,年輕人,你去寫篇文章,反映反映這類問題,放在廠宣傳部的廠報上發,廠領導看了就會重視。我先跟廖總編打個響聲。”

我還真怕自己沒有聽懂,這倒不是因為我的理解力有限,實在是因為我的內心做夢也沒有寫文章讓人看的大誌。但是人家信得過我,我也不樂於承認自己無能,也便立刻答應了。

帶著已經放大的身體離開了工會,我再想到自己將要做的事,才開始真正激動起來。能夠把自己的字有模有樣地印在廠報上,這是很了不起的。能成為許多工人的代言人也將是非凡的,我誌意躊躇,埋頭了大半夜,竟然繡滿了八張信紙,約有長文四百。我自己審閱一番,顧不得人困體乏,又工整了一些抄在另外的紙上。我把文章壓在自己抽屜裏,才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