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塔鎮的塔(2 / 3)

韓四化的家從車窗外閃過去了。

“三哥,我的鼻子怎麼酸了呢?”喬村長說,“在這樣的日子裏,我為誰哭呢?江草廟更像一個城鎮了,在江草廟村裏看不到田地。田野上,別的村的人還在給棉花噴藥,盡管你告訴他們晌午頭裏噴藥效果並不好,可就是沒誰聽!他們相信自己在毒日頭下受不了,蟲子就更受不了。為了這點子科學種田知識,我在村委會大喇叭上可是磨破了嘴皮子。農民意識根深柢固,別說磨破了嘴皮子,就是喊爛肺葉子,他們也照舊要在毒日頭下給棉花噴藥!喬樓村的小康村榮譽稱號得來得容易嗎?喬樓村人均年收入三千二百一十元得來的容易嗎?可他劉茂林,他玩女人玩累了,睡到正午十二點還不起床。三哥,我鼻子真的酸了。”

喬村長猛地哭了起來,雙眼淚如雨下。

可是話說著親親酒店就到了。喬村長擦擦眼淚,又笑了。“哈哈哈,”喬村長笑著說,“三哥,誰說我哭來著?”

江福興說:“你為什麼哭?隻有王八蛋才哭呢!”

“說得很對!”喬村長說。

兩人一起下了車,熱空氣撲到他們臉上,像是馬上抓掉了一層皮。村長們一眨眼就鑽進了酒店。

“孫小芹!孫小芹!”他們喊。

“孫經理身上不舒服。”

“滾開!”他們說,“不舒服?那是因為讓男人鼓搗得不到火候!劉茂林不行,還有咱們哪!”他們笑了。

“噢,是幾位村長來啦。”孫小芹沉靜地走過來。

“快讓劉茂林出來!”村長們說。

“不瞞您說,我兩天沒見他了。”孫小芹解釋。

金村長走上前來,抬起手說:“你不是不舒服嗎?先讓我給你捏捏。”

孫小芹往後退一步。“村長們別鬧了,”她微微含笑說,“他要是在這裏,還有個藏著不出來的?”

金村長還要堅持捏她奶子,別的村長就說:“吃飯吃飯!吃飯要緊。”

孫小芹再次躲開金村長的手,問道:“你們想去哪個房間?”

“上海廳!”李村長說,“還用問麼?你就撿幾樣新鮮物滿盤子滿碗地上,蛇要一份,烏雞要蒸得爛爛的,蠍子也要炸得酥酥的,東海的大龍蝦也撿最大的煮上幾個,黃河口的鯉魚多放些蔥蒜好去土味,除了牛鞭子都要活活的現宰現做——”

金村長笑著插話:“就蒸劉茂林的雞巴,也是活的。”

李村長就在他頭上打了個爆栗。“陶玉蘭算把你罵對了,”李村長說,“你是說話就胡唚!”

金村長摸著頭,得意地笑起來。孫小芹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村長們往樓上走,孫小芹也要去後麵看看,可金村長又轉回身,離開大家跟著孫小芹去了。村長們相互擠擠眼睛,興奮得像十七八歲的小夥子。“我從二十八歲起就沒長歲數!”李村長不止一次地這樣對人吹噓過,但誰有理由表示懷疑呢?李村長在李家莊當了十年村長,怎麼看也不會像是個三十八歲的男人。在這幫人中,數他年齡最大,江福興等人都僅僅是三十出頭,金佛寺的金村長也才整三十,卻已當了九年村長了!像他們這樣活下去,誰都相信他們能當到八十歲。

他們要的菜陸續上來,果然都是滿盤子滿碗的,酒也是好酒。服務小姐殷勤伺候,他們嫌她麻煩,就嚷“一人一瓶!一人一瓶!誰要是酒瓶見底得晚,誰就是這桌上的烏雞王八!”一時間就聽見酒在喉嚨裏咕咚咕咚響,那氣概把服務小姐鎮得一愣一愣的。頃刻間,四隻酒瓶在他們手中全空了。他們持著酒瓶,猝然一鬆手,酒瓶便在地上清脆地響了,服務小姐忙去打掃。他們接著便重新拿起一隻。

喝著喝著,服務小姐又端上來一大盤子油炸螞蚱,村長們停下喝酒,一起看著,問:“這是什麼?”

“是金村長親自要的,油炸螞蚱。”服務小姐回答。

“你以為我們是誰?”村長們生氣地說,“我們會連螞蚱也不認識嗎?我們隻是覺得這螞蚱怎麼長得這麼大個兒!不像螞蚱似的。”

“金村長也是看這螞蚱大才要的,”服務小姐繼續認真地解釋,“這是非洲的螞蚱,前兩天還在草原上吃草。”

“你敢肯定它們前兩天還活在非洲大地嗎?”村長們說,“你敢肯定它們隻吃草而不吃莊稼嗎?”

服務小姐搖搖頭,如實說:“我不敢。”

“就是!”村長們便不再為難她。“我們在親親酒店也吃過多少次螞蚱了,”他們說,“但從沒見過這麼大個兒的螞蚱。我們跟劉茂林吃遍了整個塔鎮,整個金鄉縣的大小飯店,也沒吃過這麼大個兒的螞蚱。來,村長同誌們,幹杯!為這麼大個兒的螞蚱幹杯。”

他們舉起酒瓶子又往喉嚨裏灌。

金村長進來了。“嗬!”金村長說,“一個一顆手榴彈!就不怕走火?”

“你欠我們一瓶,”村長們把酒瓶從嘴上拿下,“你得補上。”

金村長說:“免了吧,今兒不行。今兒胃疼。”

“胃疼?”村長們不想放過他,“胃疼就不喝酒了嗎?劉茂林教導我們,胃疼就不幹革命工作了嗎?沒有酒量就沒有工作能力,你地,‘肴西肴西’,不要當村長的幹活!”

金村長笑笑:“真的胃疼。”

“那你怎麼還想孫小芹的好事兒?”村長們說,“孫小芹的褲腰帶要是再鬆一點兒,保證你現在不說胃疼了。”

金村長不想失麵子,就說:“我捏她奶子了,捏得她呲牙咧嘴,‘啊’的一叫。”

“她‘啊’的一叫,”村長們說,“回頭劉茂林知道了就讓你舔她屁眼兒。”

金村長大笑起來:“孫小芹屁眼兒是劉茂林專用,我舌頭短。”

“罵得解氣!”村長們說,“劉茂林來塔鎮做什麼了?他也就是讓人們跟著他學舔女人屁眼兒,以前別說塔鎮人民,就是塔鎮政府的人也不懂這個,可現在人人學會舔女人屁眼兒了。”

金村長不知覺中拿起了酒瓶子。“閑話少敘,”金村長說,“我先來替貴州美酒做做廣告。現在原則上我是本地的酒不喝,不上中央電視台的酒不喝,但是貴州的酒,上沒上中央電視台,我都喝!”說著,一仰脖子,喝了起來。大大地咽了一口,便喊:

“好酒!好酒!——喝貴州酒,揚世紀豪情!”

大家笑得在椅子上坐不住。喬村長在自己臉上摸一把,已是濕漉漉的了。

金村長喝罷,別人也不落後,也紛紛舉起酒瓶。江福興呼出一口濃濃的酒氣,忽然覺得奇怪了,因為他竟沒有感到一絲酒意上來,便有些為自己的清醒害怕。目光不過是往窗外一掃,就發現這個位置實在是非常適宜觀賞那座古老的寶塔。江福興馬上把目光收回來,臉色也不禁一暗。

每位村長都漸漸地像江福興一樣,清醒起來了。於是,上海廳裏出現了一陣難捱的啞默。半晌,李村長第一個開口。

“劉茂林究竟去哪兒了?”李村長說,“要在往常,咱們不找他,他也要來找咱們的。你瞧,現在已經下午兩點了。”

“我看這事不妙……”王村長說。

“用你操這閑心?”金村長說,“劉茂林有後台,劉茂林要翻了船,我敢說,整個金鄉縣的幹部,都得翻船!”

“你聽他胡吹!”王村長說,“他要有後台,還能在塔鎮一呆就是六年?早提拔上去了。去年我還聽他說,要在塔鎮買房子,把家屬接來。我看他是想過在塔鎮常住。”

“不管怎麼說,劉茂林也有些太過了,”李村長細細分析道,“機電廠垮在他手裏,纖維板廠垮在他手裏,麵粉廠垮了就罷了,偏要村裏人再集資,扶它起來,讓他再垮。”

“纖維板廠怎麼垮的?”金村長說,“還不是搞房地產搞的。纖維板廠不生產纖維板,卻從三哥手裏買地皮。”

江福興訕訕地笑說:“怎麼?從我手裏買地皮就不行麼?”

大家都感到空氣裏的一絲僵硬。喬村長隨後笑說:“我來說個笑話,說的是前些時候咱村上的一個老嬤嬤要告兒子不孝順。他兒子聽說了,不但不慌,反而主動勸她去告。老嬤嬤從塔鎮回來,她兒子故意問她告下來了沒有,她起頭不想說,被問急了才納悶地開口,‘這塔鎮政府怎麼就變成纖維板廠了?以前我明明記得這裏就是鎮政府的。我再打問鎮政府在哪裏,誰都讓我去找養雞場。他們不是見我老了,使壞心眼子糊弄我嗎?’他兒子就笑得直拍屁股。”

江福興臉漲得通紅。“鎮政府願賣,我願買,我願賣,纖維板廠願買,”他說,“這就是房地產!劉茂林說過,塔鎮怎麼能沒房地產呢?這跟一個現代化的城鎮相配嗎?如今不就有了嗎?至於鎮政府沒地兒辦公,那不是我的事。”

李村長打圓場:“不是你的事不是你的事。咱快想想怎麼找到劉茂林吧。說實話,劉茂林一時沒下落,我心裏就一時不踏實。”

江福興沉思著說:“我看這事還得問問孫小芹。有些事咱不了解的孫小芹卻有可能知道。枕頭邊兒的人嘛。”

“那就叫她來!”李村長說,服務小姐馬上應聲去了。

6

以往要從塔鎮到縣城去,步行得大半個上午,騎自行車得一個小時,但是現在,從親親酒店出發,十分鍾,到了。

韓四化開著車子暢通無阻地進了縣政府大院,江福興走下來,孫小芹不情願,但也走下來,停都沒停就往辦公樓裏走。江福興是江草廟村的村長,但也是塔鎮房地產開發公司的總裁,見的大場麵也不少了,到縣政府這樣的地方來,並不像以往一樣心裏會有些畏怯。

他們要找的人叫石學武,金鄉知縣。政府辦公室的人告訴他們,石縣長不在,他們也就隻好出來了。孫小芹咕嘟著嘴,抱怨說:“我說現在不來,你們偏要來!看看吧,白天裏找不到他的。”

上了車,孫小芹還咕嘟著嘴,江福興沉著臉,一句話也不說。韓四化回過頭來問:“現在回去吧,要來隨時可以來的,不過十來分鍾路。”

江福興不高興地說:“你想著十分鍾能操一個×是不是!”

說得韓四化啞口無言。他們把車開出去,停在一個僻靜的地方。孫小芹想下來,江福興就猛一扯她。

“讓我回去!”孫小芹說,“劉茂林隻帶我跟石縣長見過一麵,他也不一定就認得我。劉茂林跟他關係好,關我什麼事兒!”

“你是想回去挨操嗎?”江福興說,“不就是讓你跟著,我也好跟石縣長說上話。隻要石縣長這裏沒什麼意外,就隨他劉茂林怎麼樣了,兩天三天以後再見我,他還能換個人不成?”

孫小芹也不言語了。可是過了一會兒卻又要嚷著下去。江福興一把扯倒她,她爬起來,說:“我撒尿去!你不想讓我撒尿嗎?”

“要撒就撒在車上!”

“我拉屎!”

江福興撲哧一笑。“你拉屎?”江福興撇著嘴角說,“想不到劉茂林愛的女人也拉屎!”

接著孫小芹就老實了一會兒。也不過是剛過去二十分鍾,孫小芹又坐不住了。就這樣兩人拉拉扯扯了大半個下午。孫小芹讓江福興真有點煩了,可他忽然覺得出了愜意,孫小芹再要下車,他就不光去扯她,還有意趁機把她抱住。孫小芹在他懷裏,他雖不動,但喘息卻有些急促,臉上也熱熱的,跳動著火苗。韓四化坐在前麵,那樣子就像車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

歌聲已經響起來,都是些藝德雙馨的歌唱家所唱的歌子,一會兒是“父老鄉親”,一會兒是“走進新時代”,一會兒又是“春天的故事”。

孫小芹大力一掙,差點撞開了車門,但無疑又被江福興扯住了。江福興緊緊抱住她,他已經不想總是不動了。他的一隻胳膊像鐵鉗一樣夾著孫小芹的身子,另一隻胳膊騰出來,將手伸進了自己的褲子裏。

“春天的故事——春天的故事——”回桓往複。

江福興滾燙地頂著孫小芹的屁股,出乎他的意料,孫小芹忽然停止了撲打。

就在這時候,一個人走了過來。這個人低頭朝車裏一看,江福興忙鬆開了手。孫小芹低低地垂著頭,江福興仍瞥見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眼裏墮下來。他打開了車門。

“仇秘書長!”江福興含笑叫道。

“我遠遠一看就知道這是你的車,”金鄉縣政府秘書長仇光輝說,“劉茂林當初是要給我的,我在縣政府怎麼能坐這麼好的車呢?那不惹人笑話嗎?”

“我也不配坐。”江福興謙和地說。

仇光輝表示反對。“我看也就你們這樣的人坐它合適,劉茂林坐這車也不合適,他要把這車開到縣委縣政府,像什麼呢?你就不怕,你就是把它開到國務院,還有誰對它放個屁!”

江福興又訕訕一笑。“咱是土老冒兒!”滿臉憨厚樸拙。

“我就喜歡你這個勁兒!”仇光輝拍拍他的肩膀,“你來這裏幹什麼呢?”

“來找石縣長,”話一出口,江福興就覺出不妥,但也不想挽回,接著說,“石縣長不在。”

“要見石縣長容易麼?”仇光輝說,“我看你也糊塗了,大白天裏來找他,方便麼?”拍拍胸脯,“這事交給我,我保證您能見上!”

“那多謝謝了。”江福興說。“天不早了,咱找個地兒吧。您是縣上的人,您熟,您說。”

“新開張的世紀門就不錯。”

“那就這麼定了。”

“我還要去辦公室點下卯,”仇光輝說,“你先去等著。”

江福興看出他沒帶車,就說:“我送您一送。”

仇光輝笑說:“我隻是恰巧路過,就碰見你們。”

江福興坐前麵,仇光輝就跟孫小芹坐一起。江福興向孫小芹介紹仇光輝,可孫小芹始終都沒把頭抬起來。

7

有個多年前從金鄉縣城出去的人故地重遊,碰到金山街上的一位男性市民。像所有金山街男性市民一樣,夏季的傍晚常常穿上一條大褲衩子,搖一柄芭蕉扇,立於街旁聚眾享受城市生活的文明和悠閑。但這位男性市民得知走過身邊的是位故地重遊者時,便攔住他說:“金山街不錯吧。”自豪之情溢於言表。在很多金鄉人眼裏,金山街就是北京的長安大道。

這天晚上,金鄉縣城的長安大道上急匆匆地走過來一個滿臉怒容的漂亮女子。聚眾玩樂的人群尚未從街上散去,便一起看著。已有人看到她是從世紀門大酒店出來的,等她一走過去就隨後交頭接耳起來。果真很快又看見一個大塊頭男人邊追邊問:“見沒見有個女的走過去?”

“拐小街了。”有人告訴他。

大塊頭男人按指點朝小街追過去。

“這準是個有錢的嫖客,”眾人猜測,“沒錢可嫖不到‘世紀門’去。”

在小街上孫小芹崴了腳,就被江福興追上了。“你跑什麼?”江福興生氣地說,“你這一跑咱還能在今兒晚上見到石縣長麼?”

孫小芹坐在路邊一塊廢棄不用的預製板上,隻顧注視著自己眼裏的黑暗。

“仇光輝對你有意思是好事情,”江福興說,“你看不見酒店裏那些穿黃裙子的女孩子,哪一個不比你年輕,不比你漂亮?而他看上你,你該高興的。仇光輝是什麼人?我有個信息也不是敗壞他,仇光輝在一次喝酒時說了,沒兩萬塊錢進不去他的家門!這是他說的,我不是敗壞他。你也是在社會上混過多年的了,也該知道這個道理。”

“我不知道!”孫小芹突然嚷一句。

“噢,我看出來,你是在賭氣。”江福興說,“那你給誰賭氣呢?在塔鎮沒有誰能比你的酒店開得好,你又是劉茂林的大紅人兒,你還要給誰賭氣呢?”

“我給我自己!”孫小芹激動起來,“我恨我自己怎麼不死呢!讓他那狗爪子在我身上亂摸,我怎麼就不死呢!”

江福興覺得孫小芹非常可笑。“孫小芹,我問你,你今年二十幾了?”也沒想讓孫小芹回答,就接著說,“雖然你對劉茂林說你才二十三,可我知道你二十八了。劉茂林沒來塔鎮的時候,你不過是位在別人家的酒店裏端盤子的丫頭,你拿了你爹的錢也想開家小店,但你頭一個月就賠個淨光。可是現在,你有了一家生意興隆的高檔酒店,你雖然算不上塔鎮的首富,但你的錢也夠你從今以後什麼也不幹地享用上一輩子了。我不提這些,你大概已經忘了。”

“我沒忘!”孫小芹說,“我一想起來就想哭。”

“那你哭幾聲我聽聽。”江福興說,“我看見你掉淚了,可我還沒聽到你的哭聲。”

“我不在你跟前哭,也不在你跟前掉淚了!”孫小芹咬牙說。

“那好,”江福興把聲音放平穩了,“你以為你有幾百萬就了不得了。我這就告訴你,以塔鎮房地產開發總公司總裁的身份告訴你這個黃毛丫頭,我江福興伸出巴掌,翻過去就能把你那破店賣了,連同你的那些螞蚱蠍子烏雞王八!”

孫小芹沉默下來。

“快跟我回去,”江福興溫和地說,“咱晚了就怕別人鑽空子。你看不見那些穿黃裙子的女人,眼裏射出了激光呢。”

孫小芹沒動,他就拉她。他確實沒想到孫小芹是那樣的沉重,竟像去拉一塊巨大的石頭。在他還要去拉時,孫小芹卻跳起來,對他大叫起來:“江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