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一聲響亮(2 / 3)

對,保舉他,提拔他!他將來得了誌不會忘記自己的。自己不應該做一做伯樂嗎?自己的一生,跟漫長的曆史相比,畢竟是短暫的,絕不可因為自己的某種私欲,妨礙別人的成長,況且他跟小李之間並不存在什麼利害衝突。他還是很喜歡這個和氣的小夥子的。

戴主任又想想剩下的人,更覺得沒誰能比得上小李。

老李平時聰明過人,不免有些狡獪,靠不住。

老張自以為資格多老,對周圍的同誌也還算好,但他不大把報紙上的先進人物放進眼裏。

老王四十五六,竟一日比一日昏聵,識不出眉眼高低,整日圍著小邵轉,看來骨子裏不是個好東西。

小王辦事拖拉,也不知夜裏淨弄些什麼,半個上午眼紅紅的,又粘又沒神;提醒他幾次,隻當耳旁風,真正“賴狗扶不上牆去”!

小邵是個女人,女人一當官就更加自以為是,指派你幹這個,幹那個,像半個女王,誰的話也不願聽,需要人人都圍著她轉,可一般情況下又目光短淺。

想來想去,隻有小李對自己心眼。

小李的目光可不那麼雪亮,能一眼看到戴主任心裏去。他可不知道戴主任正替他的前途費神呢。這也幾乎是他的一個小缺點,但是能夠熟練地察顏觀色次次不誤的人可找不出。戴主任也不希望自己的什麼心事統統被人看準,那就顯得自己太膚淺了,沒有城府,所以——一個人如果有幾次摸不準別人的脾氣,那倒不壞,反而令人家高興。

戴主任就高興人家不是每次都看到自己心裏去。

這一天痛痛快快地過完了。

第二天,戴主任就決心不再想那位老趙了。他來到辦公室門口,又見裏麵打掃好了,卻一個人也沒有。他想這準是小李幹的。就聽著背後有腳步聲。回頭一看,小李臉紅紅的,拎著四隻熱水瓶,並不吃力地走來了。年輕健康真是幸福!

“你又早啊!”戴主任笑著對他滿意地說。他看小李手上太重,就要去接過兩隻。

小李躲著不讓,一邊說:“不用不用,能行。”

他穩穩當當地把熱水瓶放在地上,拍著兩隻手,讓血液快些流過手指。

戴主任走向自己的辦公桌,說著:“他們也有些不像話,太不積極,我得開個會說一說。”

小李笑道:“何必呢,戴主任?他們家務多,我年輕,有的是力氣,應該主動點,別人平時多幫我就行了。”

說完就拎起一隻熱水瓶,給戴主任換了茶葉,衝上熱水。

水聲叮叮響著。深綠色的茶葉,在水裏翻滾,白汽含著清香,升起來。

在這聲音、這香味、這影子裏,戴主任忽然想到,不久以後,這樣一個又殷勤又謙遜的小李,就會不見了,而代之以像老趙那樣不拘小節、懶懶散散的李副主任!

他恍然大悟。昨天的那絲不愉快原來就生自這種疑慮!

戴主任發著怔,搪瓷茶杯在眼前時移時止。

是啊,那個將來的懶懶散散的李副主任正是現在這個微不足道的小李子的奮鬥目標。他任勞任怨,克已宥人,全是為了能夠像趙副主任那樣生活,或者像戴主任那樣,跟戴主任平起平坐!

一個很可愛,很有朝氣的青年改換成另一種人,不是很可惜嗎?

戴主任隱隱為小李惋惜,但又不好說明。

這一天,他果真開了個會,給大家提出了幾項要求,希望辦公室的日常雜務不要總朝一個人身上推,都要做點。他說的時候,大家的目光不約而同地向小李掃。小李想再謙虛地說兩句,卻不好開口,實在不懂戴主任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

下午公務結束時,渠縣長突然派人來辦公室取一份文件。辦公室隻剩下戴主任和老張,兩人正小聲談著什麼。

那位同誌說明了渠縣長的意圖,戴主任還沒開口,老張就問:“那麼嚴重嗎?”

那位同誌說:“嗬,你不知道渠縣長急成什麼樣!這是市政府寄給他的一份文件,他當時以為不太緊要,就交給你們了。可是韓市長又問起它來,他才知道遠不是那麼回事,但是事情又遲了半個多月,他不好向上邊交待。快找出來,一時也不能拖延了,市政府立刻就要檢查,臨時按部就班抓一把,或許能擋過一陣子。”

老張也聽得心裏呼突呼突響,像裏麵塌了一個黑洞。他看看戴主任,見他好像茫然無措,就說:

“我是見小李看過的,回頭找吧。”

於是,三人各自散了。

戴主任來到家裏,貝貝正在院內騎他的黑狗。他看見爸爸,就從狗背上下來,耍無賴。戴主任顧不得理他,徑直進了屋,在桌上亂翻著。貝貝和黑狗看出他不同往常,便知道有什麼事擾著他,但是孩子可不管你有事無事,即使明天殺你頭,他也會跟著叫爹,要糖吃。貝貝心裏帶著委屈,站在戴主任屁股下麵扯他衣服,狗也幫忙。戴主任不耐煩了,用腳踢了一下狗,狗嚇得高叫一聲,跳起來,向一旁逃了。

狗的叫聲把他妻子從廚房裏引出來。她一見丈夫的樣子和那欲哭的兒子就有點火,忙喊住他:“你折騰什麼呀!這裏又不是辦公室。”

戴主任曆來大事小事都有自己的主張,不願女人瞎摻合,但是今天卻必須來問她了。他轉身說:

“我都快急死了。”

妻子馬上說:“你這是衝誰呀?誰惹你了!”

戴主任眼珠子瞪瞪著,半天才說:“要壞大事了!我這一輩子在外麵要個人奮鬥,在家裏還要個人奮鬥,再難也沒有人會幫幫我。”

妻子聽他說得嚴重,也就不開口,隨他說。

“好好的一張紙,我記得清清楚楚,放在這本《鄧小平文選》底下,不能就丟了。”

妻子鬆了一口氣,放輕了聲音說:“還以為多了不起呢,不就是一份破文件。重要的你也不會拿到家裏來。都幾天了沒見你問一問,我擦香油瓶了,燒了!”

戴主任恨恨的,真想揍她一頓,但他是很有修養的人,這種事隻是想想而已,根本做不出來。他氣哼哼地坐下,去想怎樣把那份文件帶來的。

他是個記性很好的人,過去的事隻要一想就如睜眼看著。小李當時把文件交給他,他也過了目,裏麵的內容隱約還記得。如果文件是在辦公室丟的,似乎還可以解釋過去,但是丟在家裏就不宜聲張了,不然好像他瀆職慣了似的。作為一位優秀的領導,馬虎從事可要不得,會妨礙前程的。

戴主任獨自承擔著這份愁思,沒對妻子提半個字。

第二天,垂頭喪氣地來上班,發現大家都來了,自己晚了些。他們剛才似乎正在談論什麼,大抵老張已經告訴他們了。

辦公室裏仍舊齊齊整整,熱水瓶是滿的,桌子是亮的。戴主任眼角掃一掃大家,覺得從心裏不願開口,就隻顧坐在辦公桌前。

“戴主任。”小李走過來叫他。

“唔……”他今天有些看不順眼小李。

“戴主任,我……”小李抓抓頭皮,回頭看大家一眼,見大家都在注意他倆,就又說,“我,我知道了。渠縣長要的那份文件你看過就給了我,我忘了放在哪兒,實在是……找不到……”

戴主任吃驚之餘,眼睛閃亮起來。他不可掩飾地感激地望著小李瞬間又變得非常可愛的臉。

“是麼……”他說,“找找,找找……不要緊。渠縣長,我去說!你放心。”

這意料之外的一幕,使戴主任不得不對小李刮目相看。他對自己是忠誠的。在他即將提拔的關鍵時刻,他肯定想到過這次失誤會對他產生什麼不利的影響。

他為什麼會甘心代人受過?戴主任心裏也難判斷清楚,但是反正自己在大家麵前挽回了一次麵子,對自己的尊嚴秋毫無犯,心裏也便暗自高興。好像剛剛自由自在地吐過一口痰,戴主任又達到了那種快活美妙的境界。

在小李被人叫出去時,老張湊近戴主任,低聲說:“哼,他呀,年輕,浮躁,看樣子還要鍛煉。”

戴主任不置一詞地點點頭。接著,他找到渠縣長,向他說了緣故。

“我是看過的,內容也鬧得明白。我可以照記憶複寫出來。”他很有把握地說。

“行麼?”渠縣長懷疑了一霎,又說,“好!你寫吧,寫出來晚上我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