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一聲響亮(1 / 3)

戴主任官運不大,卻很會快活。

譬如此刻,戴主任正乘在椅子上,手指間夾一份無意帶回家的公文,眯眯笑著,邊過目紙上的黑字,邊興致勃勃地聽取兒子貝貝天真的演講。

忽然,——“完啦!”兒子說了故事出人意料的結尾。

戴主任不能再眯眯笑了。一隻小小的動物,驀地在他喉管裏出生了。它生著柔軟的爪,和長長的細毛,正在那裏進行著調皮的遊戲。緊接著,臉部一切皮肉都在索索抖,口中忒的一聲響亮,一丸清痰便飛射出來,準打著牆上的一隻蒼蠅。那蒼蠅在透明的優質痰液下,作著無望的掙紮,最終很富裕地死去。

戴主任體味出高明射手的豪情,全身被一層幸福光芒罩住,激動過的臉部肌肉,一根連一根地鬆弛下來,內心妙不可言。

戴主任酷愛以此取樂,技巧的超絕,跟他在縣政府辦公室的工作負責,同樣出名。

但是文明製度已在機關實行起來,辦公室的牆上便張掛出衛生公約,角落裏也設了一隻搪瓷痰盂。

戴主任很有適應的能力,並不為紀律嚴格所苦。況且在這個辦公室內,他一個人高高在上,像名皇帝老子,一切行為也便理所當然。同事們常見他隔出七八步遠,連辦公桌也不用離開,隻掉過頭,一聲響亮過後,便全身有種幸福感,獨自領會著他那一番妙境。那種好處實在為大家所難得。而驚歎之餘,竟又隱約覺出一種不快樂,仿佛那口香痰不是射在盂內,而是灌在自己口中。因為身為他的下屬,大家並不好意思幹涉,隻好作視而不見。然而,有資格當麵談論他的,大有人在。渠縣長便是其一。

一日,渠縣長在自己辦公室裏叫住他,類同開玩笑地對他說:“聽說你用痰打蒼蠅百發百中,不知真不真?”

戴主任與渠縣長交情甚篤,見他問,仍有些尷尬,便笑而不答。渠縣長也不介意。

事後,戴主任卻沒斷思量:這種小事怎麼傳進渠縣長耳朵裏?事雖小,但終究不算好聽,看來背後不免有小人議論。便想,一根老鼠毛也會壞一鍋湯,縣府大院多的是清雅君子,舉止也都在意規範,自己的習慣,可能會影響大家,還是謹慎為是。

自此,竟是一口痰也沒輕易在辦公室吐過,便如受著許多深重的磨難,臉上頗有苦色,而快樂也悄悄喪失了許多,心中感慨萬千,得詩兩句:

和尚空垂玉柱死,

小吏枉費心機閑。

待要續時,忽覺思路阻塞。辦公室這幾日正有大事,也隻好暫擱不提。

戴主任是縣政府大院有名的筆杆子,能跟他平分秋色的不是別人,正是他手下的副主任老趙。兩人十載相處,抬頭不見低頭見,一直團結得很好,沒為大事紅過臉,沒為小事拌過嘴。不僅他倆,辦公室裏的其他同事,也都是安定團結的。明表裏相敬相護,暗地裏如何不好說,但也不至於誰跟誰過不去。老同誌不擺老資格,年輕同誌也都虛心好學。比如小李,他是三年前畢業的大學生,去年才調進來,在大學裏是學哲學的,畢業之前哲學論文已發表過十來篇。他來到辦公室,自知理論上占有一定優勢,實際工作能力還無從估計。

老同誌對他說:“你理論可有一套,就看怎麼用法!”

經過一段時間鍛煉,小李進步很快,對一切事務應付自如,頗得大家好感,戴主任也沒少在別人跟前誇他。

但是現在這樁大事,不出在小李身上,而出在老趙身上。不久前,縣委獅子鼻劉書記,委托組織部長跟老趙談過話,已經決定將他調任縣文體局的正局長。

副主任高升,戴主任心裏自然高興。但他忽然覺得高興不起來,想想兩人當初配合默契的情景,戴主任很舍不得他離開。兩個人在工作中建立起的感情,怎麼說也非同一般。但這是組織的決定,戴主任無權阻攔。有能力的人才,就是應該提拔到重要位置上嘛!他看到老趙也是欣然前往的,不由地覺著惆悵。

在一個晚上,約老趙去自己家喝送別酒。席間,相互都表現出了眷戀,臨末又相互打起精神來,說了許多保重勉勵的話,才覺得心裏獲得了一點寬慰。

老趙上任去了,戴主任已經感到如缺了左右胳膊一樣不自在。他早去辦公室,心中卻想著老趙還可能呆在裏麵,見了麵便可快活地點頭。

但越走近辦公室,越加失望,似乎他的把張辦公桌也對他失去了吸引力。老趙不會來了。這一點真是事實!走進辦公室,見到的隻能是謙虛好學的小李。

小李看出戴主任怏怏不樂,隻裝沒看見。相互打過招呼,小李仍舊挨個兒擦著桌子。地板早已掃過,拖過,光滑可鑒,戴主任剛印到上麵的一串腳印,好像一種連續圖案。空氣裏含著小李灑過的清水氣味。

戴主任眼望著小李勤快的背影,想,以為能看見老趙才是荒唐哩!即使老趙仍做他的副手,也絕不會這麼早就趕來。他差不多每天都是最後一個上班。那時候地也掃幹淨了,桌子也擦亮了,大家正舒展著身體,躺在椅子上,說著閑話。他長著一張永遠不會讓人生厭的臉膛,再倒退過去十年,應是極英俊的,現在皮膚鬆弛,帶著一種知足常樂的微笑。一進門來,他的眼睛朝人家輕輕一掃,就像賞給了人家報酬一樣。

算起來,老趙比戴主任還要大五歲,平時工作中不慣推諉扯皮,種種原因使戴主任非常看重他。現在戴主任不是想到自己領導的工作中抽去了一個扛大梁的人,而是想到他每日打掃衛生的不積極。戴主任也並不想因這件小事,來貶低老趙,因為他兩共是那種不拘小節的人。臭味相投,誰去計較這個!

戴主任身坐在辦公桌前,目光不時要往小李身上挪,如同小李身上有種魔力,又如小李變成了一位美貌女郎——而實際上,他不是。

辦公室裏有位小邵,人長得很不錯,又年輕又開放,戴主任對她連一絲一毫的邪念都未產生過。平時公務鬆閑時,同誌們也不總是低頭悶著,總要說些有趣的話。假如有人提到哪位上班走路時呼哧呼哧喘,大家全都要笑,不由想到那件男女樂事上去。這時候許多人,老李、老張、老王、小王和小李,都要用笑的意味深長的目光,去一眼一眼不倦地瞄小邵,但隻有戴主任神色不改,一臉正氣。他決不會因聽到呼哧呼哧,就去瞟小邵的高胸脯。

看!小李可不是女人,但是戴主任的心思一刻也離不開他。戴主任竟然被自己的一反常態搞得很茫然,心裏略略有些不自在,就像喉管死角有塊積痰,常年不出,等要掃除了,在愉悅將臨之際,忽聽人言:“隨便吐痰不是文明榜樣!”與此類似的話。而且那嗓音,切實很像渠縣長,痰便滯留住了,噴不出又咽不下,像灰一樣地沾在那兒。

戴主任眉頭擠成疙瘩,暗自思索著,忽受一驚。定神一看,小李走過來了。

“戴主任,身體不快麼?”他溫軟地說,一張年輕的臉在審視著領導的神色。

戴主任看看他,就把目光放在小李手中的文稿上。小李呈給他,他略過目了一遍,其實並沒有看到心裏去,嘴上卻說:“好,好,好得很!劉副縣長的發言稿就該這樣,很像他的口氣。小李,你進步很快,很快嘛。”

小李謙和地一笑:“多虧大家幫助,我終究年輕。”

小李的話他多半是沒聽清,因為他又深陷在了吃驚之中。他想自己往常對別人說起小李,總是誇他進步快,作風好。他可沒少在渠縣長跟前誇獎他,不管什麼事要向渠縣長彙報,他都要特別提到他,仿佛老趙也不如他了。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看似不經意,內心卻亮如明鏡。小李是渠縣長介紹過來的,他誇著小李,也就等於頌揚渠縣長的慧眼,證明自己從來沒小看過渠縣長的人。渠縣長對小李的工作滿意,自然不能抹殺他那份有心栽培的功勞。到了後來,卻發現小李跟渠縣長的關係也僅僅一般,心裏不免有些要在渠縣長麵前冷落他的念頭,但是習慣一旦形成,話題或多或少,總要有小李的影子。戴主任沒有力量避他不談,但又一想,自己能栽培出一位黨的合格接班人,也是自己臉上的光輝。

大抵正是如此,小李竟然超過其他的同誌,成為趙副主任調職後最有希望的第二把手,且僅次於戴主任。縣常委已經非正式地研究過了,辦公室裏人人皆知。小李不僅不喜形於色,工作也更賣力,更謹慎,看來這家夥肯定像自己在渠縣長跟前所說——是個成氣候的青年。

戴主任心胸開闊,曆來沒有因任何緣故給別人找別扭。他要極力推舉小李,這也將代表他培養青年幹部的成績,對自己沒有什麼不好。假如自己將來真的不如他,被他取而代之,那也是正常的,正如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自己不應有什麼悲哀,什麼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