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沽名賣直:萬曆朝的非典型“捷徑”(2 / 3)

另一方麵,由於萬曆本身有病,患有嚴重關節炎,行走不便,變得慵懶,沒有祭祀天地、宗廟,這自然引起了大臣們的不滿。萬曆隻好解釋:“朕病愈,豈不欲出!即如祖宗廟祀大典也要親行,聖母生身大恩也要時常定省。隻是腰痛腳軟,行立不便。”通過當代考古工作,挖掘定陵發現,萬曆的屍骨脊柱成畸形和S畸形,說明這位皇帝生前確實患有嚴重的足疾。

但長年的爭執已使得皇帝與大臣互不信任,大臣們認為皇帝不過在找借口,拖延時日,實則是沉迷後宮,耽於酒色,致使身體虛弱。勸諫書紛紛而來,影射皇帝有不良作風問題,更對皇帝的個人隱私進行無端猜測、誹謗。

客觀來說,萬曆本人過失嚴重,對國家不負責任,應該指責。但文官群體的偏激固執,以祖訓、禮教壓人,把皇帝逼到絕路,不給皇帝麵子,連皇帝的私生活、家事都要捕風捉影,大做文章,使得皇帝本人徹底失去信心,破罐子破摔了——這種類似現象早在明成祖、明世宗身上就有發生。

明朝文官們的固執和偏執,已經發展到令人抓狂地步:

如果說當年海瑞罵嘉靖皇帝還基於事實,言語中充滿對皇帝的期望,那麼萬曆朝的文官們則已經變味為“炒作”。他們的言論誇張,往往憑借著小道消息,空穴來風,就以大不敬的言辭對皇帝質疑,已經超出了一個“良臣”所勸誡的範圍。在《明史》中我們能發現許多這樣的指責:禦史馮從吾上書:“謂聖體違和,欲以此自掩……天下後世,豈可欺乎?”認為萬曆是故意裝病,欺騙天下。禮部主事盧紅春則說:“若真疾耶?則當以宗社為重,毋務為豫樂以為基禍,若非疾也,則當以詔旨為重,毋務以矯飾以起疑。”沒有經過任何調查,就信口開河地指責皇帝欺瞞,故意沒病裝病。戶科給事中田大益說:“陛下專誌財利,自私藏外,絕不措意。中外群工,因而泄泄。君臣上下,曾無一念及民。空言相蒙,人怨天怒,妖祲變異,罔不畢集。”認為萬曆皇帝自私貪財,欺騙臣工,導致了上天發怒,妖氣橫生。

當著那麼多人的麵被指責挖苦,這是難以容忍的。萬曆脾氣再好,也不會願意在眾目睽睽下討論自己是否“好色”、“愛財”這些問題,他被文官們激得越來越惱怒,可狂熱的士大夫們並不善罷甘休,把“國本之爭”與萬曆怠政緊密聯係起來,口誅筆伐,言之鑿鑿,在皇宮大殿上慷慨激昂地演說。

有一次,禮部尚書洪乃春指責萬曆帝:“前幾日聽說陛下因為騎馬摔傷額頭,頭暈目眩所以不上早朝。如果真是這個原因,那無足輕重,可如果‘頭暈目眩’是因為沉溺女色、飲酒作樂的話,那麼就是大禍將至了。”萬曆帝是否沉溺女色在史料中缺乏明確記載,但眾所周知他一生隻鍾情鄭貴妃,兩人感情甚好,而且萬曆患有嚴重關節炎,行走不便,常常呆在後宮靜養。

飽讀史書的文官們潛意識裏都認定,皇帝是在重蹈以往君王之覆轍,既然不上早朝,那肯定是昨晚又縱情於聲色。洪乃春這樣一批官員對萬曆的無端懷疑,讓萬曆異常惱怒,終於,這位脾氣好的帝王發威了,下令將洪乃春拖出去杖打六十,狠狠懲罰。

豈料,洪乃春遭受廷杖後,不僅沒有起到“殺一儆百”作用,反而激發了更多官員。為什麼?因為萬曆實在太仁慈,沒有太祖、成祖、世宗那樣的殘酷好殺,隻是打六十下屁股,既不抄家,也不流放,更無性命之危險,反而這些因直諫受罰的官員會以“忠臣”的名聲廣為傳播,甚至名留青史。文官們把成本、收益細細一算:用一次受罰換得名聲,實在是一件很劃算的事情。於是直諫、怒斥、指責皇帝的官員越來越多,關心的並非所論究竟是否屬實,而是能否憑借尖利刻薄的言辭嘩眾取寵,一舉成名。通過罵皇帝,罵舉足輕重大臣來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以撈取政治資本!

一個個都從最初的懷疑到最後肆無顧及地漫罵:

工科給事中王德完上書大肆斥責:“民何負於君?而魚肉蠶食至於此極耶!”說萬曆是魚肉百姓,蠶食天下。

戶科給事中田大益痛斥皇帝:“陛下驅率虎狼,飛而食人,使天下之人,剝膚而吸髓,重足而累息,以致天災地坼,山崩川竭。”更是大罵萬曆乃惡毒虎狼,導致天下崩亂,國家災難。

大理寺評事雒於仁上奏折《酒色財氣四箴疏》,痛斥萬曆皇帝“嗜酒”、“好色”、“愛財”、“暴虐”等等,其中文辭,幾乎就是破口大罵。

左副都禦史張養蒙也指責神宗“好逸”、“好疑”、“好勝”、“好貨”,這具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抨擊,前後相繼,如出一轍,將萬曆皇帝置於鋪天蓋地的非議之中。

文官們的漫罵越來越過分,這其中,右都禦史漕運總督李三才上書指責皇帝:“今闕政猥多,而陛下病源則在溺誌貨財”,乃至於“陛下邇來亂政,不減六代之季”,甚至說出了“天神共憤,大難將作”的駭人心魄的話來。

萬曆竟然對這些漫罵不加理會,換作是其他君王,恐怕這些文臣死十次都夠了。

盡管皇帝本人怠政,但主要原因是萬曆的心灰意冷和疾病在身,至於所謂的好色、暴虐、嗜酒純屬空穴來風,是文臣們根據曆史上諸多昏君臆想出來的一個萬曆形象。相比較其他朝代,萬曆朝的大臣們許多指責都是無中生有、乃至惡毒攻擊,沒有根據萬曆帝客觀情況就肆意漫罵,實在是喪失了士大夫的精神。

從明朝中後期,社會凋敝,世風日下,接受程朱理學的書呆子們逐漸變為假道學,一個個口中說得冠冕堂皇,其實內心叵測。文官們鮮有務實的政策利民,隻把指責、對抗皇帝當做撈取政治資本,誰罵得越狠,誰就越是忠臣。而那位罵皇帝最狠的李三才,就是因為這樣的奏疏,被朝野傳頌,成為大大的“直臣”,被大家擁戴入閣!

明朝哲學家李贄曾有句話,一語道破這些人的本質:“今世風日下,陽為道學,陰為富貴。”

追名逐利,其實本質相同。官員貪圖富貴、撈取錢財是社會腐敗現象,同樣,文官群體刻意追求名節,沽名賣直,以各種極端手法頂撞皇帝,大肆炒作自己,也是社會心理腐敗的一部分。人們看到明朝的潰爛往往是官員對於“物質”的貪圖,其實,官員們對“名聲”泛濫索取顯得更加肮髒醜惡。

當時禮部尚書於慎行看清了這點,對官場“沽名賣直”的現象深感痛心。在明人張萱的《西園聞見錄》中,記載有於慎行對官場現象一針見血的評論:“近世士大夫以氣節相高,不恤生死,往往視廷杖戍譴為登仙之路。一遭斥謫,意氣揚揚,目上趾高,傲視一世,正所謂意氣有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