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萬曆時期,群臣與皇帝的對抗發展得更為激烈,這就是萬曆朝持續三十年之久的“國本之爭”。
所謂“國本”,就是皇位繼承人。明神宗萬曆皇帝的長子叫朱常洛,是萬曆皇帝早年偶然間與一位宮女所生,三子叫朱常洵,是萬曆後來與自己最心愛的女人鄭貴妃所生。按萬曆對兩個女人的感情來說,自然是更喜歡朱常洵,所以想冊封朱常洵為皇位繼承人。
這個想法立刻遭到了全體大臣的反對,原因很簡單,按照“聖人之言”:皇位繼承人必須以長為大,要立長子朱常洛為太子。
中國古代這種“嫡長製”本毫無理由,無論皇子的素質,隻選年長者為繼承,弊端甚多。然而食古不化的大臣們卻認為此乃天理,動搖不得。為了維護正統,在萬曆十四年,首輔大臣申時行上奏《請冊立東宮以重國本疏》,要求皇帝立年長的朱常洛為太子,奏折立即引起滿朝文武的共鳴,緊接著,各部府司道諸衙門也都紛紛上奏,戶部、吏部、刑部等全卷入進來,言辭激烈,萬曆皇帝一怒之下,將其中幾位官員處分,罷官外放,從此也拉開了長達十幾年的波及整個朝廷的“國本之爭”序幕。
與嘉靖時代一樣,道學家們過分注重名譽的言行再次顯現出來。為了道統上的“真理”而前赴後繼,他們奮不顧身。此時兩位小皇子年齡尚幼,除了年齡差別之外,並沒有文化、能力的差距,無所謂優劣,但在文官們眼裏,皇位繼任人問題是直接關係到大明王朝興衰存亡的關鍵,隻有依照先祖所定嫡長有序法則才是正途。這偏偏是萬曆皇帝所不願意的,從他個人情感來講,他對朱常洵的生母鄭貴妃一直寵幸有加,喜愛這個兒子遠過於長子,祖訓與感情的矛盾,在萬曆這裏成為一個死結,遲遲不願妥協。
君臣就這樣強著,誰都不讓步。一晃又過了三年,萬曆十七年,皇長子朱常洛已長成少年,到了讀書學習的年齡,大臣們希望皇帝不要耽誤皇子的教育,於是,吏部與禮部兩位尚書聯合上奏,要求萬曆對朱常洛及早進行“預教”(出閣讀書)。這個“預教”形式一旦舉行,就等於事實上承認了朱常洛的太子地位。萬曆很無奈,皇子的年齡已經不小了,他隻好答應第二年舉行建儲典禮。
但一年之後,萬曆有些反悔,他在情感上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讓這個兒子接管大明江山,隻好繼續找借口拖延,朝廷內外紛紛傳言神宗將廢長立幼,大臣們與皇帝繼續耗下去。
和嘉靖時代一樣,文官們熱衷於追求名義上的合理化,為了某個名正言順的說辭爭辯數年、乃至數十年,大打口水戰。麵對萬曆的“違背祖訓”,首都北京的官員、陪都南京的官員、地方的大員及他們的下屬官員,紛紛上奏疏,像雪花片一樣紛至遝來,要求皇帝正名義,必須盡快立大兒子朱常洛為繼承人,沒有任何妥協的餘地。
一晃又是兩年過去,春去秋來,兩個皇子都已長大成人。皇帝越發感到無奈,盡管他是萬人之上的君主,可麵對先哲聖賢的祖訓家規,卻無法撼動。到萬曆二十一年,萬曆試圖再次延緩立儲,寄希望能有轉機出現,這一次,來了個“曲線救國”,搞“三王並封”,以手詔示大學士王錫爵,把皇長子常洛、皇次子常洵和皇五子常浩一並封王,待以後再從三人中選有才能者立為太子。這樣依舊是沒有確立繼承人,激起了朝臣們大大不滿,他們發現皇帝在玩太極。
群臣對“道統”的爭論又開始了,和曾經的“大禮儀之爭”如出一轍,群情激憤,反對“三王並封”的奏章紛至遝來,堆滿了皇帝桌子,總數有上百本,強烈要求讓皇長子朱常洛“明春先行出閣講學禮”。至此,萬曆不得不妥協,皇長子得以入閣讀書,群臣壓力改變了皇帝的決策。
後來,又經過群臣連續八年之久的數十次奏請,直至皇太後施加壓力,在萬曆二十九年,長子朱常洛終於被立為皇太子,萬曆喜愛的次子朱常洵隻能封為福王,這起長達十多年的“國本之爭”以群臣們對抗皇帝,最終群臣勝出。
我們反思明朝這個事件,很難做出明確的是非判斷。大臣們的勝利並不代表他們就是正確的,相反,那位被群臣推上繼承者位置的朱常洛,後來登極僅僅一個月,就因縱欲而暴死,波及整個朝廷;萬曆皇帝則在個人意願和祖宗家訓中徘徊,他的失敗與其說是個人情感的妥協,不如說是在中國社會傳統倫理下,“道統名義”的理學思想已經成為束縛一切言行舉止的桎梏。
是也,非也?最讓人感到悲哀的是群臣集體思想。從明朝的“大禮儀”、“國本之爭”這些現象中,我們看到的是中國封建社會後期的知識分子們一個個精神扭曲,仿佛集體吃了毒藥般,在思想教條的灌輸下,成為禮教的衛道士。他們在國家政策、民生大計上很少表現得團結熱情,卻在虛無的道統天理上成為清一色程朱理學的遵從者,最後以“祖製”戰勝皇帝個人,慘勝告終,當他們額手相慶時,這些爭論對國家民生又有何關聯呢?
二十多年來,萬曆帝在一次次理想被現實擊破中變得失望,更對群臣們執拗不肯罷休的態度顯得傷心。在年複一年的爭執中,萬曆皇帝耗盡了他的精力,理想與現實相悖,從最初的焦灼煩惱變為無可奈何,漸漸對手下的臣子們不再信任,也對整個國家的事務心灰意冷。萬曆開始冷漠手下的官員,不願與他們交流,以一種消極逃避的方式對抗,越到後期,他越深居後宮,閉門不出,連上朝也懶得上,自稱有病在身。眼不見心不煩。他沒有嘉靖那樣的強硬態度,更不會動輒暴打群臣,隻好裝聾作啞,避免衝突,這是他最好的選擇。
明神宗萬曆帝在曆史上的名聲很不好。他是大明在位時間最長的君主,長達二十年不上朝,不理政事,導致明王朝後期積病嚴重,行政癱瘓,官場上貪汙腐敗,乃至於後世修史者認為“明實亡於神宗(萬曆)”。
但與其說國家的衰落罪魁禍首在於皇帝,不如說這種災難是整個文官群體所引起的。自宋明以後,中國知識分子群體的思想日趨保守,動輒空談心性,講究祖訓,他們遵從變異的儒家思想,把程朱理學奉為至高無上的真理,灌輸到國家政策的點點滴滴、廣大社會的每一個角落,從而影響到所有的人和事,連皇帝也不能幸免。
早在萬曆是小孩子的時候,他是個聰明乖巧、早熟懂事的繼承者。有一天小萬曆下課之後,高興地寫了一幅書法字,送給他的老師張居正,本想得到老師的認可,誰知張居正看了之後,臉色一變,嚴肅地說道:“皇帝是國家的主宰,不可把精力花費在這些奇巧淫技上,北宋的宋徽宗就是書畫大家,可正是他亡了國,讓百姓生靈塗炭。”小小年紀的萬曆默不做聲,對張居正言聽計從。這樣的細節小事或許發生過很多,想必也是萬曆皇帝日後逆反心理的一個根源。
萬曆皇帝本人是個悲哀,從小到大,他身為帝王,卻一生在腐儒文官們的約束下生活。他十歲就當皇帝,可少年時期一切聽從張居正的安排,成年後又長達數十年遭文官們口誅筆伐,與其說他昏聵無能,不如說他處處受製,最後變得心灰意冷,不想再有所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