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詠史詩的界定
一、關於“詠史”的不同認定
詠史詩是中國古代詩歌的重要題材之一。作為主要以表現曆史、吟詠曆史見長的一種詩歌類型,詠史詩經曆了漫長的發展過程。研究詠史詩,首先需要對“詠史”進行概念上的界定,不同的研究者對於“詠史”有著不同的認知,基本可以概括為以下三種:
(一)直接從歌詠的題材進行界定
以黃筠、郭丹、古遠清等先生為代表。“詠史詩,是以歌詠曆史人物、曆史事件為題材的詩歌作品”,“詠史詩,顧名思義,即以曆史題材為內容的詩歌”,“詠史詩,是直接采取史實進行構思的一種詩歌樣式”。
(二)從所用題材、抒發作者思想感情兩個方麵界定
以江燕華、房聚棉、梁祖蘋等先生為代表。“詠史詩是以曆史事件或曆史人物為吟詠對象,借之以述懷敘誌,寄托感情的一種詩歌體式。”“詠史詩,顧名思義,是作者以詩的形式來吟詠曆史事件、曆史人物、抒發個人感情的詩篇。”“詠史詩,是以歌詠曆史人物、曆史事件為題材的詩歌作品。其主要特點就是借史事的詠歎來抒發自己的懷抱。”
(三)從歌詠題材、抒發作者思想感情和表達議論見解等方麵進行界定
以陳文華、劉慧文、降大任、繆鉞等先生為代表。“在中國古典詩歌中,凡是以某一(或某幾個)曆史人物或者事件為題材,對之進行歌詠、評論,借以抒泄感情、發表見解的詩歌,皆可稱為詠史詩。”,“詠史詩是中國古代的一種短小精悍的,專門吟詠曆史題材以抒情懷、言誌向、述見識、發議論的詩歌類型。”,“詠史詩是中國古代詩歌中作者直接歌詠曆史題材、以寄寓思想感情、表達議論見解的一個類別。”,“詠史詩,自古有之,詩人借詠史抒發自己的懷抱,以古人自況;或對前人往事進行評議褒貶,借以表示對今人今事的稱頌與諷刺,這也是一種廣義的比興手法。”
以上三種劃分,第一種隻是關注到了內容題材,偏於簡單。第二種界定比第一種更準確,關注到了內容和抒發情誌的一麵,但仍顯薄弱。第三種界定顯得比較準確,看到了詠史中“史”的特征,以及史論的一麵,但還不夠精確,因此還需要了解“詠史”與“覽古”“懷古”之間的差別。
二、詠史與懷古、覽古的區別
(一)詠史與懷古
《文鏡秘府論?文意》中這樣表述詠史與懷古的定義,詠史是“讀史見古人成敗,感而作之”,而懷古是“經古人成敗(之地),詠之”,也就是說,詠史詩是由記載的有關曆史人物或曆史事件引發的,而懷古詩是由曆史遺跡及相關的曆史人物和曆史事件引發的。這種劃分較好地突出了詠史和懷古的不同本質,為大多數人讚同。
懷古詩重在憑吊古跡和緬懷先人。與詠史詩相比較,此類詩歌的出發點,並不側重於對某人某事加以評論。宋人方回在《瀛奎律髓》卷三《懷古類》序中雲:“懷古者,見古跡,思古人,其事無他,興亡賢愚而已。可以為法而不之法,可以為戒而不之戒,則又以悲夫後之人也。”懷古的本意,即是以古之教訓為今之鑒戒。清代王士禎雲:“古詩之傳於後世者,大約有二:登臨之作,易為幽奇;懷古之作,易為悲壯,故高人達士往往於此抒其懷抱,而寄其無聊不平之思,此其所以工而傳也。”,所謂“寄其無聊不平之思”,正與詠史詩的“唱歎神理,聽聞者之生其哀樂”一樣,以感情的融注作為詩歌的根脈。清人朱庭珍也雲:“凡懷古詩,須上下千古,包羅渾含,出新奇以正大之域,融議論於神韻之中,則氣韻雄壯,情文相生,有我有人,意不竭而識自見,始非史論一派。”他在此處強調的“有我有人”,就是主張了詩歌的個性化特征。
懷古詩和詠史詩,既有聯係又有區別。作為懷古詩,它指的是詩人親臨古地,追懷往事以寄托感慨。懷古詩的詩題往往都標有地名,離不開對所接觸的景物和相關人事的描繪和詠歎,以及對於古今變化的感觸。這類詩往往麵對眼前的景象,用渾寫大意、虛實相間的表現形式進行涵括,抒寫人世變遷和盛衰更迭的感慨。清代沈德潛《說詩語》卷下雲:“懷古必切時地。老杜《公安縣懷古》中雲:‘灑落君臣契,飛騰戰伐名’,簡而能賅,真史筆也。”清王夫之《明詩評選》卷四皇甫《謁伍子胥廟》條指出:“吊古詩必如此乃有我位,乃當時現量情景。”今人王利器《文鏡秘府校注》“論文意”條,評盧諶《覽古》詩曰:“唐人覽古者,多有出地名者”,同樣講得簡單直接。
整體來看,詠史和懷古基本屬於異性而同質。他們都涉及曆史一類的內容,抒寫的都是曆史上的人、事、地所引起的情感體驗、藝術想象或哲理感悟,他們共同的觸媒都是曆史,從而引起主體似的情感體驗,懷古比詠史更多一些直觀的體驗,更具有空間感和畫麵感。但是具體去分析詠史和懷古,二者之間的聯係與差別有很多不同。詠史詩常表現為讀史有感,懷古詩常表現為觸景興詠,前者在表達方式上多用敘述、議論,後者則多為抒情、寫景,兼有議論;詠史往往是就具體的曆史事件或人物來寫,注重表達一種思想觀念或者道德評價,懷古詩則側重“描摹虛神”,通常集中於表達對於籠統“過去”的某種情感態度和哲理思考等。
(二)詠史與覽古
從古代詩歌的創作實踐看,以“覽古”為題者,其實與“詠史”、“詠懷”之作呈現出較為複雜的交叉現象。“覽古”作為一個單獨的詞最早見於《三國誌?吳書》之《吳主五子傳》:“大行皇帝覽古戒今,防芽遏萌,慮於千載”,此處的“覽古”為觀覽古書之意。文學史中最早以“覽古”為題的詩作,最早見於《文選》中盧諶的《覽古》:“趙氏有和璧,天下無不傳。秦人來求市,厥價徒空言……謙公何為者?負荊謝厥。智勇蓋當世,弛張使我歎。”,此詩主要是讚歎藺相如奪回和氏璧的勇氣與智謀,它屬於“讀史見古人成敗,感而作之”的詠史詩,“覽古”即瀏覽古籍之意。也正是由於這首詩,確定了詠史詩中的覽古題材。清代袁枚雲:“詠史有三體,……一為隱括其事,而以詠歎出之,張景陽之詠二疏,盧子諒之詠藺生是也。”也是把盧諶的《覽古》作為詠史之作,另如唐代吳筠《覽古十四首》也是覽閱古書而興發感慨的詠史之作,詩人在作品中明確道出:“閑居覽前載,惻彼商與秦。”以上所舉數例都把“覽古”定為觀覽古籍之意,隨時代的變遷後代也有很多以“覽古”為題的作品,產生了別的含義。如朱存“南唐保大時,取吳大帝及六朝興亡成敗之際,作《覽古詩》二百章。”,《宋史?藝文誌》著錄為《金陵覽古詩》2卷,均為觀覽金陵六朝遺跡而作,屬於典型的懷古詩。北宋夏竦在其《吳中覽古》中寫道:“覽古長江上,明時起歎嗟。水流吳國苑,花入野人家。夜氣銷龍劍,秋星見客槎。淒涼館娃樹,西日映平沙。”,從詩題已知為懷古之作,聯係詩歌的上下文,可知其中提到的“覽古”就是遊覽古跡之意。綜上可知,覽古其意有時候指觀覽古籍,有時候指遊覽古跡。因此,以“覽古”為題的作品,從題目看往往不能確定其所寫為詠史還是懷古,必須通讀全詩,細細地品味其內容,才能確定其屬於詠史還是懷古。
(三)詠史與詠古
“詠史”與“詠古”也是古代詩歌中比較容易混淆的詩題。直接以詠古為題的最早詩作是劉禹錫作的《詠古二首有所寄》,前者詠漢武帝陳皇後之事,後者詠漢光武帝陰皇後事。此後詩人李涉有《詠古》一詩,蓋詠薑尚助武王伐紂,君臣際會之事。司空圖《洛陽詠古》:“石勒童年有戰機,洛陽長嘯倚門時。晉朝不是王夷甫,大智何由得預知。”吟詠晉朝王衍事。宋代詩人汪藻有《詠古四首》,詠卞和、馮諼等人。上述幾首都是典型的詠史詩。事實上,“詠古”一語在詩題中並不多見,卻在曆代詩評中常常出現。如清人馮班《鈍吟雜錄?古今樂府論》雲:“又李西涯作詩三卷,次第詠古,自謂樂府。……直是有韻史論,自可題曰史讚,或曰詠史詩,則可矣,不應曰樂府也。”,李東陽有《擬古樂府》之作,其《擬古樂府引》雲:“間取史冊所載,忠臣義士,幽人貞婦,奇蹤異事,觸之目而感之乎心,喜愕憂懼,憤懣無聊不平之氣,或因人命題,或緣事立意,托諸韻語,各為篇什。”則知此實以樂府體詠史,馮氏稱之為詠古。沈德潛雲:“詠古詩未經闡發者,宜援引本傳,見微顯闡幽之意。若前人久經論定,不須人雲亦雲。王摩詰《西施詠》、李東川《謁夷齊廟》,或別寓興意,或淡淡寫景,或避雷同,此別行一路法也。”,沈德潛所舉王維之詩實際上是詠史詩,李東川詩實際是懷古之作,則沈氏之“詠古”實涵蓋二者也。袁枚《隨園詩話》卷一雲:“餘每作詠古詠物詩,必將此題之書籍,無所不搜;及詩之成也,仍不用一典。”,此則以詠古指詠史。又其卷五:“詠古詩有寄托固妙,亦須讀者知其所寄托之意,而後覺其詩之佳。”,後則以盧雅雨的《題李廣廟》、自作《題邯鄲廟》等詩為例,均為懷古之作,則又以詠古為懷古。綜上可知,詠古一詞或指詠史,或指懷古,或包含二者,並無固定。而詠史和懷古二類詩作,雖有區別,但也很接近,因此詩論家多以詠古一語概括性地代稱或兼稱詠史、懷古類性質相近的詩作。
由上可以基本確定:詠史詩是指以曆史人物、事件、古跡等為題材或者感觸點,並對其進行吟詠、思索、借以抒發思想感情、表達議論見解、曆史感悟或者借助詠史來諷諫、教育的一種詩歌類型。
三、詠史詩的體式
詠史詩是中國古代詩體中較有特色的一種,關於詠史詩的體式,前人有過多種分類,多集中於“正體”和“變體”之分。根據對曆代詠史詩內容的排比甄別,按照詩人對於曆史的切入點和對於史料的運用,可以將詠史詩分為以下三類:
(一)傳體詠史詩
清人何焯在《義門讀書記》中表述:“詠史者,不過美其事而詠歎之,隱括本傳,不加藻飾。”,把詠史詩的“傳體”稱為“正體”,其中的“隱括本傳”,就是以史詩的形式為人物立傳。代表作有:班固的《詠史》,陶淵明的《詠荊軻》,盧諶的《覽古》,顏延之的《五君詠》,柳宗元的《詠史》《詠三良》《詠荊軻》等,其中盧諶《覽古》吟詠藺相如澠池之會完璧歸趙的史實,除了以詩的形式記載這一曆史過程,並稱頌藺相如的美德外,並無其他托意。顏延之的《五君詠》,分詠魏晉時期“竹林七賢”中的阮籍、嵇康、劉伶、阮鹹、向秀等五人。如詠阮籍:“阮公雖淪跡,識密鑒亦洞。沉醉似埋照,寓詞類托諷。長嘯若懷人,越禮自驚眾。物故不可論,途窮能無慟。”,言阮籍外表沉晦,而其《詠懷詩》多用比興寄托的手法隱晦表達心跡,他對世事的感憤和不滿,在途窮哭泣的場景中表現得淋漓盡致。這種“傳體”的詠史,最貼近於史實,鋪敘的形式也近似於史筆。
傳體詠史詩在藝術上最看重剪裁,尤其表現為組織曆史素材的能力。如李白《古風》之三“秦王掃六合”一首,就是雄視千古的“傳體”結構。該詩簡單概括了秦王一生的功過,詩中除了對秦王的求仙有所嘲諷外,並沒有做過多的議論。再如其《古風》之十“齊有倜儻生”一篇,是歌詠魯仲連卻秦救趙、功成不居的高尚行為;《古風》第53首“戰國何紛紛”一篇,感歎戰國時期的王室衰微,卿大夫爭權竊國的紛亂局麵。通過詩人的敘述,可以感到作者是在為曆史人物立傳,詩中所流露出來的感情傾向,隻能透過字裏行間去做深刻的解讀。
但是,傳體詠史詩也有不足,由於更多地局限於人物行跡的記述,缺乏詩人對事件本身進行引申和發揮的空間,導致了作者對史實的過度依賴,缺少一定的藝術內涵。但可以肯定的是,傳體詠史詩以最單純的形式為人物立傳,開啟了以詩體詠歎曆史人物的先河。
(二)比體詠史詩
比體詠史詩,側重於“言在此而意在彼”,詩人相對遊離於史料之外,史料成為寄托情誌的一種工具。朱自清《詩言誌辨》中說:詠史、遊仙、豔情、詠物,這四者的源頭都在《離騷》中,由此確定了詠史比體詩的寄托地位。清人王夫之《薑齋詩話》中雲:“《小雅?鶴鳴》之詩,全用比體,不道破一句,三百篇中創調也。要以俯仰物理而詠歎之,用見理隨物顯,唯人所感,皆可類通,初非有所指斥,一人一事,不敢明言,而姑為隱語也。”,用隱語的形式來做比況,隻可意會而不可言傳,達到“理之無定在”。這,就是比體的含義。
比體詠史詩源於西晉左思之《詠史》,至有唐一代,創作量不斷加大,水平逐步提升,最終取得了清人王夫之所讚賞的“攪碎古今,入其興會”的境界,代表作有李商隱的《隋宮》、杜牧的《河湟》以及李白的《經下邳圯橋懷張子房》等。
比體詩寫作時,詩人必須對史料采取蜻蜓點水式的發揮,如鏡中之花,水中之月,不黏著,不拘泥。一如清人沈德潛在《說詩語》中所說:“詩貴寄意,有言在此而意在彼者,李太白……《經下邳圯橋懷張子房》,本懷子房,而意實自寓;《遠別離》,本詠英、皇,而借以咎肅宗之不振,李輔國之擅權;杜少陵《玉華宮》雲:‘不知何王殿,遺構絕壁下’,傷亂唐也……他若諷刺貴妃之釀亂,則憶王母於宮中;刺花敬定之僭竊,則想新曲於天上。凡斯托旨,往往有之。但不如《三百篇》之小序可稽,在讀者以意逆之耳。”,也就是說,李白詠史詩已經“以意出之”,在詠史過程中,曆史隻是被作為一個表現情感的軀殼,比興寄托才是詩人最為真實的本質。錢鍾書《管錐編》中指出:“詩中所未曾言,別取事物,湊泊以合。所謂言在於此,意在於彼。”,詠史詩中所言為古事,所托為今事,就是比體詩的主要特征。
詩人在剪裁史料的時候,不是借助史料作直露的宣泄,而是對史實取其一點,做融情入景的描繪,最終生成篇終接混茫的藝術感受。例如李商隱的《隋宮》,詩中對若幹引用的故實,並不做細密的鋪敘刻畫,而是點到即止,使讀者自悟。這種處理史實的手法融史實、情境、意緒於一體,包容性更強、意蘊更豐富,達到了詠史詩的至高境界。
(三)論體詠史詩
宋人費袞在《梁溪漫誌?詩人詠史》中指出:“詩人詠史最難,須要在作史者不到處別生眼目,正如斷案不為胥吏所欺,一兩語須能說出本情,使後人看之便是一篇史讚,此非具眼者不能。”,其中提到“在作史者不到處別生眼目”,是指通過寄寓議論來以古鑒今。議論體詠史詩重在表達曆史見解,發表曆史評論。詩中曆史人物、曆史事件隻是詩人表達見解與判斷的出發點,詩作由於省去了相關細節,而顯得凝練、簡潔和深刻。代表作品有:左思的《詠史八首》、曹植的《豫章行》、袁宏的《詠史二首》和李白的《蘇武》等。
清人張玉穀《古詩賞析》中評左思《詠史八首》說道:“或先述己意,而以史事證之;或先述史事,而以己意斷之;或止述己意,而史事暗合;或止述史事,而己意默寓。”,指出左思詠史創作中“事”與“意”關係的幾種手段,“事”即曆史事實,“意”即主體對史事的相關評價,包含評價和議論的詠史詩即為論體詠史詩,左思《詠史八首》其七在內容上就十分鮮明,詩中吟詠了四位曆史人物:主父偃、朱買臣、陳平、司馬相如,他們都具有非凡的才能而出身微賤,在成功之前都曾飽受貧窮的煎熬與權貴的鄙視,而這正是詩人當時自身在遭受的痛苦經驗,“英雄有,由來自古惜。何世無奇才,遺之在草澤”,就是詩人通過對曆史人物的考察而得出的結論。詩人既詠史也是在詠懷,完全將史事納入到自我抒懷的目的之下,著重表達的是對自身現實處境的體認。
議論必須帶情韻而行,清人袁枚《隨園詩話》雲:“讀史詩無新義,便成《廿一史彈詞》,雖著議論,無雋永之味,又似史讚一派,俱非詩也。”,但如果詠史詩過多地“出己意,發議論”,也會落入清人吳喬在《圍爐詩話》中所指出的“斧鑿錚錚,又落宋人之病”的窠臼。可見,論體詠史詩中,議論得恰到好處,是詩人必須把握的尺度,如果畫蛇添足,就會讓人生厭。
第二節 《詩經》《楚辭》中關於詠史的描述
詠史詩作為一種詩歌題材類型,同山水、田園、邊塞等詩一樣,有其萌芽、形成、成熟、繁盛的演變過程。最早出現詠史的作品可以上溯到先秦時的《詩經》《楚辭》,這些作品從今天來看,可以算作詠史詩的萌芽階段,它們雖不是真正的詠史詩,但卻對詠史詩的發展產生了較大的影響。
一、《詩經》中關於詠史的描述
《詩經》是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作於春秋時期,是周朝的史官彙集周代各地民歌而成的,史稱《詩》三百。《詩經》中已經出現了詠史的萌芽,這種萌芽是以敘事詩的方式出現的。
《詩經》中的詠史主要是對祖先事跡的吟詠,代表作有《大雅》中的《生民》《公劉》《綿》《大明》《皇矣》等,還包括《常武》以及《小雅》及《頌》中一些敘述周史的篇什,如《出車》《六月》和《周頌》等。這些詩除了長度還不夠外,基本上符合通行的史詩的定義。M?H?亞伯拉姆斯《簡明外國文學詞典》指出:“在文學家的嚴格用法中,史詩或者英雄史詩指至少達到了下列標準的作品,它是一首描寫偉大、嚴肅的主題的長篇敘事詩,詩體崇高莊重,敘事重點放在係一個部落、民族或者一個種族的命運於一身的英雄或半神的人物身上。”,從這一定義來分析《詩經》中的這些史詩,在行數來說,都沒有能超過一百行的,每首單獨來看,敘事也都不夠完整,但把它們連綴起來,則隱約能看到作為曆史長詩的氣象,它們有共同的主題,即頌揚周部族的創業曆史,讚頌祖先的業績,這些作品開了後代史書“論讚”的端緒。《生民》一篇,敘述周始祖後稷出生的神異事跡以及他發明種植莊稼、在邰地定居建國的史事,這是周民族發祥的開始;《公劉》一篇,寫後稷的曾孫公劉率領族人自邰遷豳,建屋定居,這是周民族的創業過程;《綿》一篇,寫公劉第十四世孫古公父受戎狄威逼,率領本族人遷移至岐山周原一帶,定宅受田,作廟築室,是周民族立國的過程;《皇矣》篇,寫文王繼承太王、太伯和王季的基業,伐密伐崇,這是拓展疆域的過程;《大明》一篇,寫王季生文王,文王生武王,師尚父輔佐武王伐商,戰於牧野,這是周民族剪除異己的過程;至於《崧高》寫分封、《召》寫周室的式微等,正好構成一個完整的周朝從興起、到鼎盛、再到走向衰落的整個過程。除表現創業曆史的史詩外,還有部分作品涉及諷刺,如《大雅》中的《蕩》,該詩假托周文王以指斥殷紂,說“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寓諷周厲王之荒淫無道,開了托古諷今一類詠史詩的先聲。無論這些作品是讚頌式還是諷刺式,在使用筆調上,多為代言的方式。應該指出,《詩經》中的史詩,內容已涉及到曆史傳說、民族起源、部落遷徙、農業生產、社會活動、文治武功等諸多方麵,題材豐富,色彩斑斕,開了後代詠史詩的先河。
《詩經》中還出現了以自我為中心的抒情詠古詩,如《王風?黍離》的作者為東周大夫,他路過西周故都鎬京(今陝西省西安市西南),眼見昔日的宗廟宮室已成農田,到處是黍稷和野草,不禁感到悲傷難抑,發出了“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的歎喟,充溢著濃厚的愛國赤誠。《黍離》一詩,對唐代的詠史懷古詩產生了很深刻的影響。明人王鏊《震澤長語》雲:“《黍離》等篇,有言外無窮之感。後世惟唐人詩尚或有此意。如‘薛王沉醉壽王醒’,不涉譏刺而譏刺之意溢於言外;……‘潮打空城寂寞回’,不言興亡而興亡之意溢於言外,得風人之旨也。”說明詠史從《詩經》開始,已經具備了言近旨遠、委婉深情的表現風格。
二、《離騷》中關於“詠史”的描述
朱自清先生認為,詠史詩的“源頭都在王注《楚辭》裏”(《詩言誌辨》)。考察屈原的《離騷》《天問》等詩篇,可以發現這樣的詩句:“及前王之踵武”“謇吾法乎前”“依前聖以節中”“昔三後之純粹”等。事實上,屈原是在堅持一種理想的道德人格。他認為君王隻有做到懿德茂行,才能獲得天命的庇佑,這與周代“皇天無親,唯德是輔”的思想是一脈相傳的(《左傳?信公五年》)。他認為臣子應該克製私欲,維護公義,努力培養高尚的道德情操,達到至義和至善的境界。正如王逸在《楚辭章句》中所說:“世之人臣,誰有不行仁義而可任用,誰有不行信善而可服事者乎,言人非義則德不立,非善則行不成也。”,因此,屈原在詩中所褒揚的曆史人物,有堯、舜、禹、湯、文、武等聖君,也包括傅說、呂望、寧戚、百裏奚等賢臣,主要是讚賞先王舉賢授能的遠見卓識,讚美君臣之間的遇合之歡。而屈原所批判的昏君,有羿、澆、夏桀、商紂等。史學家司馬遷說他“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班固說他“上述堯、舜、禹、湯、文王之法,下言羿、澆、桀紂之失,以風。懷王終不覺寤”(《離騷讚序》),正是這個意思。屈原在《離騷》中關於聖君、昏君的描寫,無非是想通過曆史興亡的追溯,來表達希望楚王以史為鑒的垂鑒之意,達到隱刺顯諷的作用。
屈原在《天問》中還記載了夏殷時代不少的傳說史實,說明他是一個重視曆史,具有濃厚懷古意緒的詩人。他在《天問》中,“察古人之全”,從女媧造人開始,到堯、舜、禹、夏、商、周以及春秋五霸之事,全部都加以提問。種種提問,顯示了他強烈的反傳統精神:如說鯀是失敗之臣,他被定罪殺戮是無辜的;禹是成功之君,但他也並非一切都無可非議,這似乎是在隱指他與楚懷王之間的關係。總之,《天問》叩問宇宙、曆史與人生之謎,充滿著時代理性和智慧之光。《天問》中所宣泄的屈原個人憂鬱的情感,形成了“以泄憤懣,舒瀉愁思”(漢?王逸《楚辭章句?天問》)的抒情特色,這一點,正好開啟了後代詠史詩中借史寫意、托史寄情的先河。明人王世貞《藝苑厄言》引庾信語評曰“屈平、宋玉,始於哀怨之深。”,而其“哀怨”的情調,就是唐代詠史詩的直接濫觴。
第三節 班固《詠史》風格的確立
與漢代詠史詩的發展
一、班固《詠史》的確立與影響
(一)《詠史》風格產生的時代背景
《詩經》《楚辭》時代出現部分有關詠史的內容後,真正出現第一首詠史詩還經曆了較長的時間。從文學發展的脈絡看,詩歌從四言走向五言,經曆了西漢、東漢的發展,西漢是五言詩的醞釀期,五言歌謠形式在這一時期日趨醞釀成熟。到了東漢,詩人們在充分吸收民間歌謠形式的基礎上,開始了五言詩的創作,而班固的《詠史》標誌著這一創作的開始,《詠史》不僅是詩歌發展史上的第一篇文人五言詩,更重要的是,以“詠史”為名,班固堪稱千古之第一人,也由此開始了詩歌創作中詠史的題材類型,可謂開風氣之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