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唐前詠史詩的淵源與發展(3 / 3)

1.陶淵明詠史詩的主要內容

(1)抒寫易代之際的忠憤情懷

陶淵明自小“遊好在六經”(《飲酒》其十六),儒家思想觀念在他的心靈深處曾產生很大影響。其《感士不遇賦》雲:“奉上天之成命,師聖人之遺書,發忠孝於君親,生信義於鄉間。推誠心而獲顯,不矯然而祈譽。”,這幾句話直接反映了儒家忠孝信義思想對他的影響。這種影響使他對造成混亂時局、篡位亂國的逆臣很是憤恨,而他對晉室的“忠”在更大意義上是對國運盛衰的關注。

麵對晉宋易代之際現實政治的風雲變幻、賊臣篡弑、群小亂舞,詩人雖然心懷激憤,卻也無可奈何,欲語無偶,欲吐還休,隻能借史詠歎,隱晦地表情達思。如《詠荊軻》《詠三良》《擬古》其二等。其中最能代表其“金剛怒目”式的作品當推《詠荊軻》,《詠荊軻》先以敘事的手法敘易水之別和荊軻入秦的過程,後以簡單有力的議論、抒情,頌揚其不畏強暴的俠義行為,流露出對他的仰慕之情。作者寫荊軻刺秦王的本事,實際上表達了對劉裕篡奪晉政權的不滿,希望有荊軻這樣的俠客來為晉報仇。詩人對荊軻的這種感情,是和他目睹朝代變化而對政治不滿有密切的聯係。

清人沈德潛說“陶公以名臣之後,際易代之時,欲言難言,時時寄托,不獨《詠荊軻》一章也,六朝第一流人物,其詩自能曠世獨立。”清人龔自珍在《己亥雜詩》中指出“陶潛詩喜說荊軻,想見《停雲》發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湧,江湖俠骨恐無多。”,陶淵明的《詠荊軻》啟發了南朝宋皇帝劉駿的創作,其《詠史》表達了對荊軻除暴政、聶政刺奸邪的讚美。陶淵明的其他作品也多蘊含現實之思,《擬古》其二詠讚了漢末節義之士因疇事,借以寄慨時局。《詠三良》有感於劉裕賜死零琳王一事,讚詠三良的忠情“獲露”為君赴死,反映了作者對封建時代君臣恩忠和諧關係的讚美。

(2)表達自我歸隱、安貧樂道的精神理念

在政治紛爭的漩渦中,陶淵明終於認清了自我與混亂腐朽的時事政局、認清了政治理想的無法實現,最終選擇了走向歸隱,重回自我。部分詠史詩便反映了其矢誌歸隱的深沉思索和心靈獨白,像《詠二疏》《飲酒》其十二等。《詠二疏》謳歌二疏功成身退、有金不私的賢達事跡,“大象轉四時,功成者自去”,“問金終寄心,清言曉未悟”,陶淵明此詩恰借二疏功成隱居而暗寓自身。《飲酒》雖然以“飲酒”為題,然“據序亦是雜詩,直書胸臆,直書即事,借飲酒為題耳,非詠飲酒也”。在這內蘊深厚的組詩中,其十二(“長公曾一仕”)便反映了他的歸隱思想,“此又借古人仕而歸者(指張摯、楊倫),以解其辭彭澤而歸隱之本懷”。二疏、張、楊四人的仕隱軌跡同詩人非常相似,陶淵明對四人棄仕歸隱的詠讚,實是為自己的歸隱之路尋求一種曆史性示範,以證明歸隱的價值意義,獲得一種精神力量和支持。

陶淵明詠史詩涉及一個重大的古代文學主題:固窮安貧。“固窮”出自《論語?衛靈公》,“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固窮意謂窮而不移其誌,不因窮而放棄“道”的原則。“安貧”沒有完整的出處,但《論語》中有不少類似的思想,《學而》雲:“貧而無怨難,富而無驕易。”《述而》中有“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陶淵明在其詠史詩中開創了固窮安貧的主題,並以組詩的形式表現出來。《詠貧士》7首、《擬古》其五、《飲酒》其二都反映了這一主題。《詠貧士》在結構體式上明顯承襲左思《詠史》8首的結構。首章總冒,次章自詠,下五章分別吟詠古代賢士。在其一中,作者以孤雲、孤鳥自比,抒寫知音不存、心靈寂寞無依的慨歎。其二極寫“傾壺絕餘瀝,窺灶不見煙”的貧困狀態,結以“何以慰吾懷,賴古多此賢”,由窮困而思古人,開啟以下各章。其三至其七,皆詠古代賢達之士:榮啟期、原憲、黔婁、袁安、阮公等。這些貧士都有安貧樂道、固窮守誌的高貴品質:“榮叟老帶索,欣然方彈琴”;“安貧守賤者,自古有黔婁”;“袁安困積雪,邈然不可幹”。生活的極度貧困使作者陷入寂寞孤獨的生命境界中,但詩人並不甘心陷於悲孤感中,而是把目光投向了縱深的曆史,引古代貧士為同調,以慰藉其淒楚的心靈。

這些看似淒涼而內在有著鐵骨淩霜般道德精神的悲壯藝術形象,實質代表了陶淵明對固窮安貧精神的讚同與欣賞。可以說,陶淵明以其獨創之筆,創造性地把固窮安貧主題通過《詠貧士》《擬古》其五、《飲酒》其二等詠史詩反映出來,這在古代詠史詩發展史上還是第一次,這是陶淵明對詠史詩的貢獻。

2.陶淵明詠史詩的藝術成就

陶淵明秉承左思“詠古人而己之性情俱見”的詠史傳統,創作了內蘊深刻豐厚的作品。數量超過前代的任何作家,一舉打破了詠史創作的消沉局麵,和左思一起把兩晉時期的詠史詩推向成熟。在藝術上,也有很多創新之處。

(1)詠史模式與方式

左思的《詠史》“不必專詠一人,專詠一事”,而是隨著強烈憤激的情感隨意來安排史事,以表達其在門閥製度壓抑狀態下的情思波瀾。陶淵明的詠史詩則一反左思的此種模式,從總體上呈現出“專詠一人,專詠一事”的特征。在陶淵明的25首詠史詩中,“專詠一人,專詠一事”的作品有20首,其餘5首雖吟詠兩個或多個曆史人物,但基本模式是分詠式。如《詠貧士》其五雖寫袁安、阮公二人,但采用分詠式,也具有“專詠一人,專詠一事”的形式特征。這種詠史模式,使他能夠集中筆墨充分展示古賢形象,深入挖掘、揭示曆史人物身上所蘊涵的精神力量和文化人格,並借以示誌,表達情思。

左思《詠史八首》有的“先述己意,而以史事證之”,有的“先述史事,而以己意斷之”,也有的“止述史事,而己意默寓”。陶淵明繼承了左思的這些詠史方式。《詠二疏》中,詩人首先肯定“大象轉四時,功成者自去”的觀點,然後便以二疏“高嘯返舊居,長揖儲君傅”的史實來證明。其次是“先述史事,而以己意斷之”,代表作為《詠荊軻》。此詩首先詳細敘寫了荊軻刺秦王事,最後以簡潔的抒情性史論作結:“其人雖已,千載有餘情”。最後來看一下“止述史事,而己意默寓”,如《詠貧士》其三,為詠榮啟期、原憲之作,詩人隻敘“史”,而不直接作評,但在深層意義上卻暗寓了詩人“貞誌不休,安道苦節”的道德精神追求。這三種詠史方式的綜合運用,使得陶淵明詠史詩呈現出章法豐富多變的特點。

(2)美學價值

黑格爾說:“美本身應該理解為理念,而且應該理解為一種確定形式的理念,即理想。”,“美就是理念的感性顯現”。陶淵明詠史詩的主要價值就在於強烈的精神理念特色。左思的作品具有強烈的情感特色,而陶淵明除抒寫“忠憤”之思的作品有較強的情緒特色外,大多數詠史詩如《詠貧士》、《飲酒》其二、《擬古》其五等所盡力展示的是一種隱居不仕、固窮守誌的道德精神理念,以及這種理念所產生的力量,如《詠貧士》,在其一中,首先讓人感到的是“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的悲孤的生命情感。而在其二中,作者悲孤的生命情感已經找到釋放口:“何以慰吾懷,賴古多此賢”。以下五篇則抒寫固窮守誌的理念對悲孤生命情感的消解:“朝與仁義生,夕死複何求”、“貧富常交戰,道勝無戚顏”、“誰雲固窮難?遞哉此前修”。

(3)詠史風格和語言體式

縱觀陶淵明的詠史作品,除《詠荊軻》具有“金剛怒目”的氣勢淩厲、沉雄豪壯的風格外,其他詠史詩則基本上質樸古淡,和其田園詩保持著相近的風格。如其《讀史述九章》,措語省淨,贅辭少有,質樸衝和,絕無“金剛怒目”之氣。陶氏質樸古淡的詠史風格,是繼左思雄豪悲壯風格之後的又一開創,在詠史詩發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陶淵明的詠史詩,在語言體式上也有貢獻。他的詠史既有五言體,也有四言體。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他的詠史四言體。在漢魏六朝時期,由於五言體“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為詳切”、“居文詞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在表情達意、音節構成等方麵遠勝於其他詩體,適應了當時的詩學要求,所以,造成了五言詠史詩在漢魏六朝時期的主導地位,同時也導致了四言詠史創作的低迷。漢魏六朝時的四言體詠史詩,共計18首,其中陶淵明就有9首,占到創作的一半。由此可見,他對於豐富詠史語言體式的貢獻。他的《讀史述九章》就是這一時期四言詩中非常優秀的作品。此組詩的主題內容較為複雜,分詠夷齊、賓子、管鮑、程杵、孔子72弟子等人,如《夷齊》《箕子》:

二子讓國,相將海隅。

天人革命,絕景窮居。

采薇高歌,慨想黃虞。

貞風淩俗,爰感懦夫。

——《夷齊》

去鄉之感,猶有遲遲。

矧伊代謝,觸物皆非!

哀哀箕子,雲胡能夷?

狡童之歌,淒矣其悲。

——《箕子》

這兩首詩充分展現了夷齊、箕子在朝代更迭之際的心態、神情,帶有明顯的恥事二姓的傾向。這實際上是作者在晉宋易代之際思想感情的反映。總之,《讀史述九章》作為四言有韻詩,既寫出了曆史人物的神情風貌、道德忠義等人格精神特征,也寫出了自己的心態與感慨。對此,清人吳菘《論陶》中雲:“《讀史述九章》言君臣朋友之間,出處用舍之道,無限低回感激,悉以自況,非漫然詠史者。”這樣看來,此組詩內蘊豐富,典雅古質,可謂“文約意廣”,說它是四言體詠史詩中的優秀作品,並不為過。況且,陶淵明以後,四言詠史詩相當少,由此,《讀史述九章》的價值也就顯得更加突出。

(二)兩晉時期其餘詠史詩人的創作與貢獻

除左思、陶淵明兩位詠史大家外,這一時期還有不少的詠史作家,如傅玄、石崇、陸機等。他們的成就雖不能和左思、陶淵明相比,但也不可忽視,他們的貢獻主要表現為:

1.女性題材在詠史詩中的確立

女性題材早在班固《詠史》中就有流露,但在西晉,這一題材才得到充分確立。相關作品有:傅玄《秋胡行》兩首、《秦女休行》,成公綏《中宮詩》二首,石崇《楚妃歎》《王明君辭》,陸機《班婕妤怨》等。《秦女休行》即歌詠龐母趙娥為父複仇、手刃仇敵事,讚頌了她的義烈精神,《秦女休行》本詠漢代“女休”為父報仇事,曹魏時期左延年《秦女休行》即以此事為題材。而傅玄用來寫趙娥事,當為舊題寫新事。此詩采用了自由性較強的雜言體,四、五、六、七言交錯,詳述了趙娥為父報仇的過程。運用了心理描寫、渲染烘托等藝術手法。如“縣令解印緩”、“令我傷心不忍聽”、“刑部垂頭塞耳”、“令我吏舉不能成”四句,就采用了渲染烘托的藝術手法,從側麵描寫趙娥的孝義精神,起到了烘雲托月的作用,形象地塑造出一位孝義英勇的婦女形象。體製較大,風格遒壯豪逸,可以說是“語語生色,敘讚兩工,式得其體”,誠所謂“激揚壯發悲且清”,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石崇有《楚妃歎》《王明君辭》兩首詠史詩。前者詠楚莊王樊姬的故事。《王明君辭》取王昭君遠嫁異域之事,寫其“道路之思”,改造新曲,頗多哀怨之聲,情調濃鬱,別開生麵。明代王世貞雲:“石衛尉縱橫一代,領袖諸豪,豈獨以財雄之,政才氣勝耳。《思歸引》、《明君辭》情質未離,不在潘、陸下,劉司空亦其儔也。”清人毛先舒雲:“《王明君詞》,亦奇警高蒼,不減魏人之製,洵稱才子矣。”,上述詠史詩均以女性為題材,使曆史女性進入到詠史詩的範疇中,具有開拓題材的貢獻。

2.借曆史表達人事蒼茫之感的內容的開拓

詠史詩的突出特點是,可以借助於曆史的興亡遷逝,更深刻地表達對曆史、人生世事的哲理體認。前代還沒有出現對這一主題進行展現的詠史詩。開拓這一題材的當推張載的《七哀》。《七哀》有感於漢朝皇帝諸陵的荒廢頹敗而發。首六句“北芒何壘壘,高陵有四五。借問誰家墳,皆雲漢世主。恭文遙相望,原陵鬱”。“突喝而起,承以語問,先將諸陵點清”,交代了洛陽北芒山的漢代諸帝陵,以令人感慨之詞描繪了今日漢陵的一片荒涼景象。其後六句雲:“季世喪亂起,賊盜如豺虎。毀壤過一,便房啟幽戶。珠押離玉體,珍寶見剽虜。”正麵敘述漢陵被毀盜的令人慘痛的情景,所述皆為史實。“園寢化為墟,周塘無遺堵。蒙蘢荊棘生,蹊徑登童豎。狐兔窟其中,蕪穢不複掃。頹隴並墾發,萌隸營農圃。”這八句描繪出今日陵廟的荒蕪淒涼。守護帝陵的陵廟已成廢墟,四周墉牆不在,荊棘遍野,雜草叢生,已然變成了狐兔營窟覓食之所和樵童牧豎的遊樂之地。帝陵的荒蕪與頹廢,不能不讓人產生強烈的曆史感傷與人生慨歎。後四句“昔為萬乘君,今為丘中土。感彼雍門言,淒愴哀今古。”道出了詩旨。漢代諸帝在世之日,身為萬乘之君,威加四海,富貴無比。而一旦長辭人世,化為灰土,幾經滄海桑田,便會灰飛煙滅。其留存世間的隻剩下無法言說的破敗。那麼,人生的意義何在?這不能不讓人對整個人生進行深深的哲理反思。詩人身處太康末年,此時西晉政權已是危機四伏,內亂將起。他對曆史無情的傷感與人生的反思,無疑與當時的時代環境息息相關。

《七哀》造語渾厚悲涼,境界蒼古厚重,藝術成就不在左思之下,在張載這裏,借助曆史來表達蒼茫悲慨之氣的主題在詠史中得到了首次表現,這種寫法對唐代詠史詩創作產生了較大影響。高適《古大梁行》、韓愈《題楚昭王廟》等詩的創作都受到此詩之影響。

四、南北朝時期的詠史詩

南北朝時期,政治上南北分治,南朝宋齊梁陳幾個朝代國運短暫,北朝時期相對長些,在文學風格方麵也呈現出北方渾闊、南方纖巧的特點。這一時期詠史詩的創作相對沉寂一些,但仍有為數不少的詩人進行詠史詩的創作,並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以鮑照、顏延之、江淹、庾信、吳均等為代表。

(一)鮑照的詠史詩創作

南北朝時期的劉宋時代,出現了“才秀人微”的詩人鮑照。鮑照生活的劉宋王朝,是一個代晉而起的新王朝,其開創者是出身寒微而以武功起家登上帝位的劉裕,但當時劉宋政權的基礎,仍是世家大族。正如《南史》卷23《王惠傳附球傳》中所雲“士庶區別,國之章也”。劉裕在官吏上很看重門第,這對於“北州衰淪,身地孤賤”的詩人鮑照來說,無疑被堵住了晉身之階。仕途的無望,使鮑照無奈地發出了“千載上有英才異士沉沒而不聞者,安可數哉!大丈夫豈可遂蘊智能,使蘭艾不辨,終日碌碌,與燕雀相隨乎”的浩然長歎!在殘酷的現實麵前,鮑照的許多詩作寫得委曲含蘊,如劉履《鮑參軍集注》卷五所說“本指時事,而托之以詠史”,“多為不得誌之辭,憫夫寒士下僚之不達,而惡夫逐物奔利者之苟賤無恥”。代表作品有《詠史?五都矜財雄》《蜀四賢詠》《擬古?十五諷詩書》等。所謂“五都”,指洛陽、邯鄲、臨淄、宛城、成都等城市,這些地方的人喜好追逐名利,生活奢華,有錢的人殺人卻不伏法。相比之下,真正的才學之士卻過著貧寒寂寞的生活,如西漢隱士嚴君平終生拮據,“君平獨寂寞,身世兩相棄”,鮑照在這裏既是詠歎君平,也是歎惜自己。與左思相較,鮑照的詠史詩似乎缺乏左思那種對於現實高度的激憤和輕蔑;與阮籍相較,他也缺少阮籍詩裏那種深廣的內在憂憤。他所體現的是在社會裏的壓抑和艱辛,是一種希企與悲屈相融為一體的孤獨感。

例如他的《詠史》:

五都矜財雄,三川養聲利。

百金不市死,明經有高位。

京城十二衢,飛甍各鱗次。

仕子華纓,遊客竦輕轡。

明星晨未,軒蓋已雲至。

賓禦紛颯遝,鞍馬光照地。

寒暑在一時,繁華及春媚。

君平獨寂寞,身世兩相棄。

這首詩名為詠史,實際上是反映現實。它寫都市中聚滿了靠明經而出仕、懷巨金而來遊的仕子遊客,揭露了他們的矜財逐利、奢靡豪華,又讚揚了安貧樂道的嚴君平,從而表達了詩人對於達官貴人的憎惡和自己高潔耿介的性格。詩的前麵極力鋪敘渲染京城的豪侈,隻有最後兩句才寫到嚴君平的寂寞,使兩種處境形成了鮮明對比。這首詩上承左思,下啟陳子昂、李白,在文學史上很值得重視。

(二)顏延之的詠史詩創作

顏延之是南朝劉宋時期優秀的詠史詩人,其詠史詩共有6首:《五君詠》5首、《秋胡行》1首。顏延之在當時詩壇的地位相當高,“其詩文尤為當時所重者,則為顏延之、謝靈運。”由此可見,他在當時文壇中的領袖地位。

1.刻畫人物的風神

顏延之出身貧苦,於書無所不觀,愛酒放蕩,不拘小節,他認可“竹林七賢”,因此在《五君詠》中對“七賢”中的阮籍、嵇康、劉伶、阮鹹和向秀五人的性格作了真實的刻畫,開啟了這一時期詠歎近代詩人的風氣。他承續前代左思借史詠懷的傳統,但在曆史人物的把握上卻與之大相徑庭。左思對古人的詠讚多側重於其曆史境遇,而顏延之則側重於人物的內在風神。如詠阮籍“阮公雖淪跡,識密鑒亦洞。沉醉似埋照,寓辭類托諷。長嘯若懷人,越禮自驚眾。物故不可論,途窮能無慟,”以極其精練的文筆概括了阮籍一生的思想和事跡,突出他表麵沉晦、內心清醒、無以言說的痛苦。在寫嵇康的詩中,突出他的性格孤傲和直言無忌,把他比喻為美麗的鳳凰和難以馴服的龍,想象他死後羽化飛升成為神仙。想象手法的運用,使得該詩成為優秀的詠史篇什。正如學者肖馳在《中國詩歌美學》中所說:“它的追求是進一步擺脫敘述的唱歎,人物本事成為風神傳照。”此後北魏時的常景做《四君詠》,在表現手法上明顯受其影響。

2.對作者自身具體人格品性、遭際鬱憤的暗喻性展示

《宋書》卷73《顏延之傳》雲:“性既偏激,兼有酒過,肆意直言,曾無遏隱,故論者多不知雲。居身清約,不營財利,布衣蔬食,獨酌郊野,當其為適,旁若無人。”可知其人格品性主要為偏激亢直、好飲疏誕、清約淡薄等。這種性格在他的詠史作品中也表露無遺:“立俗迕流議,尋山洽隱淪。鸞翩有時铩,龍性誰能馴”(《稽中散》),“鼓鍾不足歡,榮色豈能眩。韜精日沉飲,誰知非荒宴。頌酒雖短章,深衷自此見”(《劉參軍》),“向秀甘淡薄,深心托毫素”(《向常侍》)等,這些詩句不僅僅是寫其鬱憤,而且寓含著詩人具體的人格品性。而“屢薦不入官,一摩乃出守”(《阮始平》),則寓含詩人被放永嘉的遭遇。由此看來,此詩也就具有詩人人格品性、遭遇鬱憤等多種內蘊相組合的特征。這些內蘊多與所詠曆史人物相洽合,巧妙渾融。在詠史詩中展示自己的遭遇鬱憤,特別是全麵具體的人格品性,在前代詠史詩中還不多見。這也是顏延之詠史詩的一大特色。

(三)江淹、庾信等人的詠史詩創作

1.江淹的詠史詩創作

齊梁時期,江淹以善於擬古而顯名於詩壇,元人陳繹說他“善觀古作,曲盡心手之妙,其自作乃不能爾”,這是非常符合實際的。江淹采用“疊用古人名”的藝術手法,寫了《左記室思詠史》一詩,雖然內容上並無可取,但在形式上仍有可觀之處。江淹較有名的作品是《銅爵(雀)妓》一詩,表現了其筆力雄峭的特點。《銅爵(雀)妓》是當時詩人鍾愛抒寫的題材,陸機曾有《吊魏武帝文並序》,其序裏敘述曹操在遺囑裏,令“婕妤妓人皆著銅爵台,於台上堂施八尺床穗帳,朝脯上脯之屬,月朝十五,輒向帳作妓,汝等時時登銅爵台,望吾西陵墓田”之事。詩人謝、何遜都曾作《銅雀妓》,但兩詩均是以景物氛圍來烘托情思,謝詩更設色深沉,顯得淒麗而婉曲,隻有江淹的詩氣調不凡,“武皇去金閣,英威長寂寞。雄劍頓無光,雜佩亦銷爍”。在詞采上顯得峭勁而雄放,是詠同一題材詩中不可多得的力作。

2.庾信的詠史詩創作

庾信本為南朝人,因出使北朝而被無故滯留,回歸無望,北上後他的詩風一改前期的輕豔,而轉為沉鬱蒼勁和蕭瑟清遠,充分展露出強烈的故國之思和屈身事敵的痛苦心情。詩人杜甫對庾信非常欣賞,“庾信生平最蕭瑟,暮年辭賦動江關”《(詠懷古跡》五首其一),“庾信文章老更成,淩雲健筆意縱橫”(《戲為六絕句》)。庾信在詠史創作上有《擬詠懷》27首,他有意模仿阮籍的《詠懷詩》,其中的詠史,也僅僅是一種依托。清代沈德潛說他“無窮孤憤,傾吐而出。工拙都忘。”評價很是中肯。如他的《率爾成詠》詩,效仿“阮籍屬文,初不苦思,率爾便作”的筆法,極寫自己屈節事敵的羞慚:“昔日謝安石,求為淮海人。仿佛新亭岸,猶言洛水濱。南冠今別楚,荊玉遂遊秦。倘使如楊仆,寧為關外人。”詩中,“言謝安昔有新亭之禍,尚能全身為國,己今日西魏之使,遂致屈節,比之楊仆,翻以入關為恥也,其南冠楚囚”的深切哀痛,是借助於曆史人物的詠歎和與他們的行跡對比來表露的。他所選擇的史事和人物,如所謂“吳起常辭魏,韓非遂入秦,壯情已消歇,雄圖不複申”(《擬詠懷》27首其五);“李陵從此去,荊卿不複還。故人形影滅,音書兩俱絕”(《擬詠懷》27首其十);“雖言夢蝴蝶,定自非莊周。殘月如初月,新秋似舊秋”(《擬詠懷》其十八)等,大多都是羈留異地,或肩負大任,無法實現理想,又無緣回歸故土的悲劇性的英雄。他所傳達的,正是這種如幻如夢的人生痛楚。如《昭君辭應詔》,描寫昭君出塞途中越過胡漢邊界時的一段心情,詩中隱藏了個人在異域的特別感受。吊古詩《經陳思王墓》,則極力渲染曹植墓地的荒涼,把歎古與傷己連為一體。庾信還以“讚體”的形式來稱頌曆史人物,最有名的是《西門豹廟詩》,歌頌戰國時期魏國小官吏西門豹的卓著政績。可以說,它體現了庾信在政壇上力求有所作為的積極用世心理。

五、兩晉六朝時期詠史詩的地位與影響

綜上可知,兩晉六朝時期,詠史詩的創作數量並不是很大,但卻充分展示了詠史詩在發展過程中漸變的特征。從班固那裏確立的《詠史》一題,在左思手中得到了充分的發展,個人的懷抱在詠史中清晰地表現出來,實現了詠史和詠懷的完美結合,而經過了東晉、南北朝時期眾多詩人在詠史方麵的努力,詠史詩從原有的敘寫史實轉變為抒發文人自身懷抱的特有手段,完成了詠史詩在內涵和藝術兩方麵的積累,為唐代詠史詩創作的繁盛打下了堅實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