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家淳
關於散文,話題源遠流長,寫作傳承也有幾千年曆史。祖先們在認識自然的過程中,刻竹留題,雕石為銘,或敘事言誌,或抒情狀物。從原始時期獸骨、石器上遺留下來的隻言片語,到先秦《左傳》、《莊子》、《孟子》等諸子百家,繼而有司馬遷的《史記》、魏晉南北朝時期散韻相融的美文,莫不是散文長河中的源流。到唐宋八大家,詩文開始明晰,散文從詩歌形式中分離出來,成為至今無法攀越的語言高度。無論是明清小品的半文半白,簡約玄遠,還是“五四”以降的現代散文,沒有不被傳統氣韻所熏陶的。當代散文寫作受傳統和現代思想、文化、藝術的雙重影響,在斷裂處延續,從迷津中突圍,呈現出一片蔚為壯觀的景象。雖然如此,冷靜之下細究,生於此物質主義時代的散文寫作者,可謂喜憂參半,任重道遠。龐大的文學遺產擺在我們麵前,“亂花漸欲迷人眼”,“隻道當時已惘然”,在疲憊的跋涉當中,維護純正的漢語言品質,會是多麼艱難的書寫曆程?況且,大眾式的“疏離”和“拋棄”,正在無限製地傷害寫作者的自信心,清正雅致的文學語境日漸稀薄,散文的“道統”何去何從,不是評論家幾句話便可以界定的。裏爾克說,“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鑒於此,那些出身低微而心境明澈,默默堅持在心靈與語言之間不斷探究的散文寫作者,更值得我們報以掌聲!
謝耀西的寫作姿態,贏得了我的尊敬和欣賞。
就像春筍破土而出的瞬間,沒有誰可以解讀出更多的意義。我無法判斷耀西最初的寫作嚐試出於何種想法,同樣的出生背景,卻讓我大約可以追溯出他的筆觸脈絡。武夷山脈南北逶迤,橫亙在閩贛邊界,濕潤的亞熱帶季風性氣候催生了茂盛的草木,涵養出一方質樸而靈動的水土。位於武夷山脈西南山麓的石城縣,是江西贛州最北端的邊陲小縣,此地山岩聳峙,色若丹砂;林木蒼翠,秀雅如畫。宋代客家“教育大儒”溫革就出生於此。生息在其中的客家族裔,遵循著“耕讀傳家,禮儀治邦”的古訓,代代相沿。從縣城東行六十裏,壩口、豐山、高田、岩嶺,一路上山勢漸次高邁,田園風貌益發濃鬱,從地名便可以約略得到地形地貌的印象。岩嶺鄉(現歸屬高田鎮管轄)與福建寧化縣河龍鄉僅一峰之遙,在山川皺褶間散落著一個個原生態的小村落,耀西的出生地就在其中。我曾經在一篇散文裏描寫過這裏的風景:“山巒蜿蜒之間,間或幾壟田疇,種稻,種蓮,種菜,也種烤煙、紅薯、花生、玉米、大豆、蓖麻、甘蔗,作物們依照季節漸次輪回,四時有序。到春天,桃紅李白菜花黃,互為映照;蒲公英、車前草、半邊蓮、七葉一枝花、夏枯草……野草野花遍地青綠。一陣春雨灑下,葉瓣上全是珠圓玉潤的水珠,細細的絨毛新嫩無邪……夏有夏的豐茂,秋有秋的飽滿,冬天來一場薄雪,田園依舊是一幅畫,靜美、安寧、自在,氣象清雅。”葡萄牙作家費爾南多·佩索阿說“文明是關於自然的教育”,確實,唯美的自然景象長久地熏染著這方土地,也催生出人文風物上的獨特韻味。
所有的事物都可以消失,隻有氣息(氣味)經久不散。印度的檀香、經聲留下佛陀的氣息,古希臘神話留下眾神的氣息,中國西藏的大地與天空留下神秘的氣息,倉央嘉措的情詩留下愛情的氣息,與其說我們活在某個地方,毋寧說我們活在氣息的“故鄉”。氣息是我們永恒的記憶。無論置身何處,你都會從獨特的氣息記憶中蘇醒過來。文學氣息的萌發與氤氳自有其源頭,我們隻要讀讀沈從文的作品,便會感悟出湘西風情給予了大師流淌不息的靈感。從這個角度看,石城偏僻的客家山地生活經曆,無疑是耀西散文寫作的胞胎,是他精神美學的營養劑和發酵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