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張拳的光輝曆程(1 / 3)

這個故事是聽我的朋友劉偉林講的。我曾慫恿他寫一篇暢銷文章,去換點錢用。他也寫了。但一位暢銷雜誌的編輯說,這個人有什麼好寫的,既不是名人,又不能煽情,又不真善美。嘩,他把劉偉林的稿子扔廢紙簍裏了。我覺得這樣的人物被“埋沒”掉了實在可惜,便依照記憶把他老老實實寫出來。

張拳開始肯定不叫張拳。這個名字太張揚,不符合我們取名的習慣。比如你希望自己或自己的孩子將來做官,你能給他取一個名字叫縣長或省長麼?我以前有個同學,叫王縣長,那是因為他個子矮矮的,身材胖胖的,像一個縣長,我們便給他取了這個綽號。張拳在還是一個良民的時候,肯定不叫這名字。還可以肯定的是,在他不是一個良民的時候,他的拳頭一定比較有名。

張拳已經是鎮上有名的“羅漢”了。張拳四肢發達,頭腦簡單,遇事喜歡讓拳頭上前。呼的一下,拳頭打在那事情上,一下子就把那事情打沒了,就像拿嘴吹蠟燭一樣。當然,也可能越打事情越大,越吹火焰越高,像水潑在汽油上。那時,張拳就要到一個什麼地方,隱姓埋名地躲上一段日子,等別人把事情料理好了,才又耀武揚威地回來。雞飛狗跳,它們也都知道張拳回來了。

他的拳頭的確也是名不虛傳。他在街上晃蕩,我們總有一種錯覺,以為他提著兩隻錘子。他的手大得是那麼喧賓奪主。他如果跟我們握手,我們肯定會吃不消,更不用說拳頭。從十六歲開始,他就天天打沙包,蹲屙屎樁,買來許多武林典籍,一招一式地自學。但由於缺乏鑒定,我們也不知道他的武術究竟高強到了什麼程度,可是其拳頭的厲害就像夜深放爆竹,使人吃驚。據說,有一次,別人請他去打架(每次取酬八百至一千元不等),混戰中,聞一棍向頭部掃來,情急之中,舉拳去擋,隻聽哢嚓一聲,對方長棍斷為兩截。他問人:你們知道什麼功夫最厲害嗎?告訴你們吧,童子功。這就不知道他是從武林秘笈還是從金庸梁羽生的武俠小說中看來的。反正,他立誌要練童子功。什麼叫童子功,有了點成人知識的人都知道。家裏有好女兒好妹妹好姐姐的人都鬆了口氣。

但遺憾的是,張拳並沒把他的童子功練下去。鑒於他拳頭的魯莽生事,有勇無謀,他在鎮上的羅漢排行榜上,隻坐了第二把交椅。坐頭把交椅的是劉刀。劉刀不但使得一手好小劉飛刀,而且額角上還有一道刀疤。他究竟是先有了刀疤才發憤練刀還是先有了飛刀的名氣才惹來了刀疤之禍,我們不清楚。但我們一看那刀疤,就知道那裏爬滿了疙疙瘩瘩的義氣、凶狠和計謀。劉刀不練童子功,很早就娶了一個叫王海燕的女人做老婆。憑他的本事,那還不是想娶誰就娶誰。所以毫無疑問,王海燕是很漂亮的。嫁給劉刀後,王海燕的漂亮裏又多了一層別的東西,那就是寂寞。二十二三歲的女人喜歡熱鬧,喜歡瘋狂,喜歡把鮮花插得滿頭都是,而劉刀的愛好不全部在此,他喜歡謀劃,喜歡指揮,喜歡像個政治家一樣很有外交感地坐在那裏慢慢吸煙,呷茶,跟對方談判。他喜歡他的話說出去就像刀插在桌上,閃著亮光。一句話,他在家的時間很少,偶爾才給王海燕插一兩朵花。有一次,王海燕病了,劉刀自己沒空照顧,便把張拳打發了來。他自然是知道張拳在練童子功的。他並沒有深想,隻是覺得這樣好玩。這之前,他曾多次拉張拳去縣城的美發店洗頭(那些打扮得像妖精一樣的外地女子斜倚在門邊,拿眼斜著你,問你是洗大頭還是洗小頭),張拳不幹。他的鋼鐵意誌使劉刀十分佩服。張拳給王海燕打水,買菜,做飯。他提著拳頭在屋裏進進出出,給屋裏帶來了光輝。那是男人的骨骼與肌肉的光輝,與飛刀的瘦削、尖利、冷颼颼的光輝不同。王海燕坐起來了。她說,你什麼也別做了,過來陪我說說話。張拳就過來了。他的拳頭拘謹而碩大地放在兩膝上。王海燕小口小口地喘著氣。生了病的王海燕比沒有生病的王海燕更漂亮。怎麼說呢,沒生病的王海燕就像是一幅剛收筆的畫,線條或色彩還濕漉漉的,而生了病的王海燕則是把那幅畫裱掛起來了。張拳看得有些呆。王海燕忽然從那幅畫裏把手伸出來,放在了他的拳頭上。多好的拳頭啊。她把它往自己跟前拉。她要擁有一隻男人的拳頭。她的寂寞是一口井,她希望有一隻桶撲的砸在水麵上,慢慢地下沉,再慢慢地拉起。在牽拉的過程中,她看見他的拳頭在她纖柔的力量下,竟然慢慢地溶化了,慢慢地張開和伸展,長出了頭腦和翅膀。並且它一下子飛了起來,飛到了兩個人都想去的地方。

王海燕的病好了。不過她後來又裝做病了幾次。張拳的童子功是沒法練下去了。

張拳被王海燕廢了童子功,就喪失了他的做大羅漢的理想了。同時他開始對現行的生活失去興趣。王海燕說,假如我們繼續著現在的生活,那跟以前又有什麼區別,我又何必冒著被打被殺的風險跟你呢。這話提醒了張拳,他說,我們以後怎麼辦呢?王海燕說,怎麼辦?難道你到現在才開始想這個問題麼?我要跟你做長久夫妻,我要跟他離婚,跟你結婚,我是人,我要過人的生活,嚐到做人的樂趣。張拳嚇了一跳,老大劉刀的那道刀疤威嚴而親切地在他眼前閃了一下。但“做人的樂趣”那句話從王海燕嘴裏出來,有著一種特別的韻致,讓他留連不已。他神色莊重起來。他感到自己就像他看過的那些武俠小說中的人物一樣,麵臨著情與義的抉擇了。他決定把這件事主動和劉刀說明。

劉刀聽說後,臉色鐵青然而默不做聲,唯有額上的刀疤像一枚梅花小刀那樣閃閃發亮,隨時可能嗖地射出。張拳閉上了眼睛,等待裁決。他想如果劉刀要殺死他那麼就讓他殺死他。他也沒什麼後悔的了。因心愛的女人而死和死於自己所熱愛的兄弟之手,應該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他的拳頭像自願獻身的女人,溫馴地攤開,不準備作任何抵抗。足足坐了一個時辰,劉刀仍然不說話。他打開一瓶四特酒,猛灌了兩口,再慢慢地啜吸。那些極富熱度的液體在他的嘴邊成為連綿不斷的綢子。濃香四溢,一種英雄的豪氣和激越的美感在他胸中衝蕩。他說話了。他說:看在夫妻和兄弟的份上,我不對你們怎麼樣,但是你,一,請自斷一指,俗話說朋友妻不可欺,你做了傷天害理的事,必須受懲罰,所以我要判處你一個指頭的死刑。二,帶她離開這個地方,別讓我再看到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