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天氣很好。在這麼好的天氣裏,他覺得不上街走走是不行的。很久沒碰上這樣有陽光有鳥叫的星期天了。他關掉了電視。在摁電視的時候,他有一種說不出是對自己還是對電視的很厭惡的感覺。很久以來,他一直覺得自己無所事事。雖然他在不很遠的一個工廠裏上班。廠裏效益不太好,連著幾年都是虧損,但工資也還發著。據說廠長已把廠裏所有的設備和房子都押在銀行裏了。不過是剜肉補瘡、用公家的拳頭捶公家的背罷了,大家都這樣說。廠裏管得不是很嚴。這讓他多少有些失望。他才二十四歲。二十四歲是正渴望有個人來管管的年紀,女友,單位,或者雙親。他希望自己的生活有緊張感,節奏感。但父母對他並不負責任,母親在他坐公共汽車剛需要買票的年齡猝然死去,父親也在讓他頂職不久後放心地去世了。兩年前,居委會的管大媽給他介紹了個對象。約會是在電影院門口。當時約好女方拿一塊黃手絹,他拿一本什麼書(這是管大媽堅持的)。他準時到達。他聽到書和自己的掌心摩擦發出的一種與周圍極不協調的聲音。後來他決定撤退。正在他惶然向後的時候,黃手絹卻主動向他飄來,嫋嫋婷婷立在他的麵前,送來一陣清晰而有質感的香氣。她啟齒一笑,說,你是××吧?他點點頭。她又說,我是小魏,三國那個魏,管大媽是我娘姨的細姑表侄舅母。小魏一動嘴便牽扯到曆史,讓他對她產生了好感。這和若幹年以後一個姑娘僅憑一句“我的思想像柳絮一樣在飛”就打動了他如出一撤。電影還沒開場,他們便站在梧桐樹下交談起來。小魏衣群漫飛,遠遠看上去還是有些浪漫情調的。她說你知道今年夏天流行什麼顏色什麼服裝什麼發型嗎?她說大中商場東門商場購物中心南城商廈就數東門商場的東西最便宜,她說我最愛吃葡萄但不怎麼喜歡本地的葡萄,她說紅辣椒上市了馬鈴薯降價了洋蔥都漲到一塊三了但我從不吃洋蔥我廠裏有個人特愛打嗝平均每分鍾二十三下絕對沒錯我朋友小紅昨天跟她男朋友打了一架她男朋友叫王小軍因為小紅在一個氣功培訓班學過兩個月你猜怎麼著她沒用幾招就把男朋友打得趴地上了……小魏的嘴唇猩紅亂顫上下翻飛,中了魔法似的蠕動不止。他吃驚地瞪大眼睛,那嘴巴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他嚇壞了。他想,以後兩人結了婚在一塊過日子,她要是老這麼沒完沒了無限循環小數或無限不循環小數那樣滔滔不絕下去,總有一天會弄得他神經分裂腦袋爆炸。就好像一個不喜歡體育的人,偏偏要被人拉著去環城賽跑,最後嗓子一陣發熱,把心帶著血吐出來了。於是他禮貌地請她吃雪糕(正是有葡萄幹的那種,她一看忙欣喜地接住),趁著雪糕還沒來得及在她嘴唇上完全溶化,他忙找了個理由,把票送給了一個正在東張西望、素不相識的男人。沒想到,幾天後他與那男人在大街上來了個迎麵碰。那個人說,我總算找到你了!他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嚇了一跳。對方說,你不記得我了麼?謝謝你送給我的那張電影票,我和小魏準備再過一兩個月便舉行婚禮,到時請賞光。說著,抓了一大把喜糖放在他手裏,一定要他收下。嚇得他毛發倒豎,不由得大叫一聲,駭然逃走了。
當然,所謂的駭然逃走,不過是他的想象。其實他不但沒有逃走,反而和這座城市貼得更緊了。即使要逃他又能逃到哪裏去呢?不像鄉下人,要逃還可以逃到城裏,他總不能逃到鄉下去吧。要生活,城裏還是很好的。所以他懷疑那些老喊著回歸自然什麼的人到底有多少誠心。不然叫他們到鄉下去過一段時間試試。他每次去鄉下舅舅家,幾個表兄弟就很羨慕他住在城裏。他們說,在城裏,什麼都可以變成錢。作為一個工人,他肯定不知道自然和鄉村在文化意味上的細微區別。他麵臨的是生活的百無聊賴和意義感的缺失。因此他上班有時候故意去遲,然後紮緊褲帶往廠裏跑。他故意跑得慎重其事氣喘籲籲滿頭大汗,甚至故意擦破點皮肉或摔痛骨頭。仿佛他遲到一分鍾便會影響國民經濟總產值或妨礙世界和平穩定影響衛星上天。但剛跑到廠門口便立即泄了氣。門衛老張頭朝他喊道:你跑什麼跑,又沒人要你的命,憨包!老張頭是潯陽人,罵起人來悅耳動聽,音樂感極強,叫人軟也不是硬也不是。因此,要想達到預期目的,他第一著必須避開老張頭。老張頭以他可惡的軟糯的潯陽口音,不斷地阻礙著他,消解著他。可老張頭是門衛,他無法繞開他。圈牆上豎著明晃晃的玻璃碴,他也無法爬過去。有時他想幹脆去走私販毒倒賣文物什麼的幹點大的,人嘛,要麼流芳百世,要麼遺臭萬年,這話誰說的?他到處打聽N城的黑社會網絡。但N城這個地方,落後得連黑社會的網絡也不怎麼發達,無非是聚眾賭博,活動活動第三隻手,放放“毛帶”,頂多搞個小媳婦大家一塊兒弄弄,哪幹得出人家黑手黨那樣叱吒風雲的事情?他即使想加入進去大概也要寫申請書保證書決心書什麼的,有什麼意思,不過是和派出所那幫家夥捉捉迷藏,被逮住了便要挨一頓鞭子罰一點款,別說英雄氣概,連尊嚴感都沒有。說不定派出所的人和這邊的人還有些感情上的糾葛和物質上的來往,過個年彼此遞個紅包送個請帖什麼的。那就更沒意思了。但自從他住的那條街上也裝了閉路電視,情況就有些不同了。閉路電視使得他的生活一下子廣闊起來。那裏什麼都有,簡直就是生活大全。人一到閉路電視裏去,就覺得外麵的生活反而不是生活,可以不要了。它像一個舒適的被窩,軟綿綿的,人一躺進去就什麼都想或什麼都不想。他渴望那個撫慰人心的被窩。下班前的那段時間,他總是莫名地有些激動。他騎上那輛飛鴿牌自行車,飛快地駛出廠裏的大門。在小食攤上吃了碗辣醬麵,喝了大半碗開水。如果天熱,還該在水龍頭下衝個澡,然後在電視點歌的柔曼樂曲聲中,有些誇張有些矯情地往床上一躺。當然還可以來支煙。電視是黑白的那種。那時他喜歡黑白。單純、幹淨,一塵不染。在進行這一係列散漫動作時,思維卻在激烈地活動著。他猜想著今晚可能會演出的那些節目。那部演了二十四集共一百八十八集的電視連續劇的第二十五集的主要內容是什麼?假如這個台沒有好節目,那麼將選擇一個其他的什麼台?星期一晚上有名模集錦,星期二晚上有體育大世界,但星期六晚上比較麻煩,由於是周末,各個頻道都繁花似錦,比如在同一時間內,一個台有流行金曲榜,另一個台有明星檔案,他到底選擇哪一種好呢?他惟有希望其中的一個台多放一段時間的廣告,這樣就把時間岔開了。如果劇情合乎他的所料,他便有些得意地笑起來。如果出乎意料,他也會在恍然大悟之後對導演和編劇滿懷敬意。他表示敬意的口頭禪是:我操!第二天,大家在街上碰見了,首先問:看了沒有?回答:看了。問:看的是哪一部?答:看的是×××。彼此便找到了共同語言,然後熱烈地握手,互相交流看法。但馬上又為對某一個細節的理解不同而爭得麵紅耳赤起來。這時便需要第三個人來投票或主持公道,結果人越聚越多,堵塞了交通。最後,人數如果是偶數,往往分不出是與非;如果是奇數呢,多的一方便勝利了。但正如美味佳肴也有膩味了的時候,他對閉路電視漸漸也變得不怎麼熱心了。不知怎麼回事,他對有些東西特容易厭倦。還不如吸毒呢。他對自己以前的那副嘴臉充滿了嘲笑:瞧,低能兒!
可是不看閉路電視又能幹什麼呢?他流著眼淚鼻涕(他想象中的自己中毒後的症狀),煩躁地把頻道調諧從1轉到12,又從12轉到1.圖像在一個勁地哆嗦,不知道是他在折騰它,還是它在折騰他。或許是在互相折騰,最後筋疲力盡兩敗俱傷。閉路電視就像一個隔遠了又想、在一塊兒又很討嫌的情人,他愛不起來也恨不下去(真的如此嗎,他僅憑想象,對此毫無把握和經驗),結果隻有咒罵自己和討厭自己。現在,在他關掉電視準備上街去的時候,就是這種複雜的心情。電視新聞裏正在播放一些偉大的曆史性場麵。握手,交談,鎂光,照相機哢嚓哢嚓響。他發現偉大人物的手也很大,給人一種勝券在握、遊刃有餘的感覺。它們的闊大莊嚴使得他的獨身住房猥瑣肮髒。相比之下,他的手是多麼的小啊,小得簡直“拿不出手”。床底下是一堆換下沒洗的髒衣服,床上比狗窩還亂,床單上隱約有些他夢遺的痕跡(類似於×××到此一遊)。一位落雁驚鴻的雌性影星為此聳了聳鼻子,微微轉過頭去。曆史性和非曆史性就這樣莊嚴而滑稽地對峙著。他走出屋子。接連下了幾天雨,巷子有些潮濕。空氣清新,沒有灰塵,他有一種嶄新的感覺。這樣的時光,既能帶來農業意義上的簌簌生長,也能帶來社會意義上的人心舒暢,他幾乎像很多人那樣,感受到了一種平常的幸福。他哼著一首記不住名字的歌(他覺得那些流行歌曲和那些歌星影星一樣舉止相像讓人難以辨出),後來又換成了口哨。因為口哨相對來說,要輕鬆和自由一些。再後來,他又發現自己從一首歌的前幾句跳到另一首歌的後幾句去了。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所以他並不改正,而是將錯就錯地吹著口哨朝前走去。有幾戶人家在興奮地忙著什麼,不時傳來濕淋淋的衝洗的聲音。女人們的脂粉氣嫋嫋飄動。大家都想心情愉快地過個禮拜。在巷子裏走到一半的時候,他忽然聽到有人吵鬧,前麵不遠處圍了一些人。他靠上前去,先來的圍觀者便不厭其煩地向後來者介紹事情的原委和經過,並顯示出先睹為快的優越感。人群中央是居民委員會的管大媽,此時她正慷慨激昂地扯住一個鄉下姑娘的辮子奮力撲打。原來,這姑娘是鄉下來的民工,在附近一個建築隊裏做雜活,不知怎麼的,發現了管大媽廚房裏堆放的一大堆肥皂。這是管大媽去年聽說肥皂要漲價便一次性從超市買來的。鄉下姑娘一時鬼迷心竅,動了偷竊之心。她用一根粗鐵絲,把一頭磨尖,趁沒人時往窗子裏紮肥皂。都紮了二十來塊了,不知是貪心不足還是紮出了意思,竟然不知道歇手,剛好被買菜的管大媽逮個正著。也合該她倒黴,這管大媽哪天買菜不花個一兩個鍾頭的?她幾乎和街道裏的每一個人都熟,碰上一個,便免不了大叫一聲,然後互相拉著手說一大堆話,直到推著垃圾車的清潔工人來了才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