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懷念桑樹(1 / 3)

現在,女孩小吉在木青老師的房裏。木青老師坐在床檁上拉胡琴,小吉坐在房裏的惟一的一把椅子上。椅子吱吱響著,充滿了危險。它夾雜在木青老師的琴聲裏,像是琴聲在斷裂。琴聲每斷裂一次,小吉便要把身子往上提一提。所以到後來,小吉的身體越來越輕(是不是就是輕於鴻毛呢)。她好像在木青老師的琴聲裏長出了翅膀之類的東西。木青老師一曲拉完,她才飛下來,輕輕地籲了口氣。

木青老師戴著一副跟他的年齡毫不相稱的眼鏡,看起來像是把水裏的兩尾魚捉起來放在黑邊的木碗裏。小吉經常有一種想法,那就是把魚放回水裏去。木碗使得她和那兩尾魚總像隔了一層。小吉喜歡看魚在水塘裏遊動的樣子。早晨洗衣服的時候,很多的鰱魚就在她的手邊一張一翕,像滿塘的菱角。有一次,她想摘一個下來,結果牽動了滿藤,它們集體地一響,很快地沉入水底,後來太陽升起來了,它們再也沒有露麵。木青老師的拉琴完全是無師自通,他拉的曲子也是信馬由韁,全由自己的手指頭作主。他喜歡胡琴,據他自己講,是小時候看了一出老戲。他的眼睛不在戲上卻飛到了戲台角落的胡琴師傅那裏。他發現胡琴躲在暗處,然而演員的呼天搶地和甩袖子遮臉都要聽它的指揮。演員左衝右突,怎麼也衝不出它的包圍。有時琴聲故意留下一個缺口,讓演員中計往外衝,誰知隨著一聲鑼響,琴弓更急促地抖動,仿佛萬箭齊發或伏兵從四麵包抄,演員被逼得沒辦法,便狗急跳牆似地唱了起來:天空降下無情劍,斬斷夫妻各兩邊。他還發現,沒有人唱,胡琴聲照樣好聽,而沒有琴聲,人唱的就像沒吃夠雨水的豆角,幹癟癟的。或者一幅畫,沒有裱起來。他家裏以前是有一些裝裱得很漂亮的畫的,但後來一夜之間,都沒有了。因為他家裏的土地也多。三分的人,七分的衣裝,琴聲就是那衣裝。或者說,就是那演員臉上的胭脂,像三月裏的桃花一樣。戲班子走了後,再也沒有回來過。但那把胡琴,卻長久地掛在他的腦海裏,一到晚上,便像個老先生,抑揚頓挫地響了起來,吵得他睡不著覺。他沒辦法趕走它,隻好一翻身坐了起來。他到處找蛇皮,找鋼絲,找馬尾。不過這三樣東西他一樣也沒找到。他哄自己,說找來了找來了,然後就坐在那裏,搖頭晃腦,左手上下滑動,右手一拉一搡加一抖,聲音從嘴裏出來。像一隊偵察兵,慢慢向那一晚的琴聲靠攏。所以當他後來到道觀橋小學代課,用頭一個月的工資(當然是很少)買來一把胡琴時,就像把魚苗下到了池塘裏,胡琴立即發出了激越清揚、矯健有力的聲音。他讓那晚的琴聲得到了逼真的重現。從此之後,他把手完全浸到了胡琴裏,就好像把手浸在水裏一樣。他的手像個貪水的孩子在水裏不肯上岸。那裏麵太好了,簡直什麼都有。比如風,比如月光,比如憂傷和快樂。到了後來,隻要他的手指一觸到弦,他的內心就完全化作了聲音飛升起來了。疾風或輕煙一樣的聲音。哪怕是痛苦,也是那麼美。

現在,木青老師的心裏很快樂。因為他還很年輕。自從有了二胡,世界在他眼裏全部是琴聲了。這是一所六年製小學。學校在一個叫做道觀橋的地方,離村子裏有半裏路。隻有一間教室,兩個老師。水岩老師教語文。他寫得一筆好字。他寫起毛筆字來像一個抓蛇能手,提筆一蘸一條風梢蛇就從他手下遊了出來,在紙上昂首奔竄。木青老師教數學。很多人說木青老師教得好。其實水岩老師和他都是讀過一些老書的。水岩老師讀的是私塾,他看的是從家裏偷出來的閑書。水岩老師大他十多歲,因此水岩老師看上去更像老師。要不是木青老師戴了眼鏡,他就更不像老師了。年齡跟他差不多的學生都有。他們私下裏想和他稱兄道弟,但他不賣帳。他很怕他們的手,生怕一不小心,它們就肆無忌憚地拍到了他的肩上。他們的手“踩”在他的肩膀上,那種感覺很不舒服。他的眼睛好像天生就是近視的,看遠處總是一片朦朧。不然他不會對聲音那麼敏感。黑板、電影、戲,這些懸掛性的東西在他的眼裏總是一片模糊,隻有聲音異常尖銳地聳立出來。因此他非常喜歡聽粉筆在黑板上勾勒出的白色聲響。它們像白色的狼群(他不知道有沒有白色的狼群)一樣整齊地奔跑。沒做代課教師前,戴不戴眼鏡是無所謂的,但做了老師,情況就不一樣了。學生有幾十個,高矮懸殊很大,教這邊那邊就吵,正所謂此起彼伏,不戴眼鏡簡直就不能準確地平息暴亂。倘若叫錯了名字,下麵便是一陣得意的哄堂大笑。有時候調皮的學生就故意偷偷換位子,想讓他叫錯。但一戴上眼鏡,全校學生盡收眼底毫發畢現,再也叫錯不了。他們埋伏在他們想象的戰壕或刺叢裏,不敢輕舉妄動。時間長了,木青老師發現自己的眼光喜歡往高年級那邊睃。他睃到了一個叫小吉的女孩子。她的胸有輕微的隆起,使得她的上衣平整熨貼,幹淨整潔,不像別的學生那麼皺巴巴的。一對粗壯的辮子像兩隻看家護院的黑狗一樣忠實地蹲在她的胸前。她的頭發上總是插著一兩朵花,三月裏是桃花,五月裏是梔子,八月裏是桂花。隻要看到她頭上的插花,就知道已經是什麼季節了。有一次課後,他在拉琴時聽到了窗外老鼠窸窸窣窣跑動的聲音,他很奇怪,出去一看,是她。他說,小吉,你有什麼事嗎?小吉說,我沒什麼事,隻是想聽聽你拉琴。你喜歡聽拉琴嗎?喜歡,喜歡聽你拉琴。拉琴有什麼好聽的呢?拉琴的聲音跟別的聲音不一樣。哪裏不一樣呢?它不像聲音,像別的東西,像高興或不高興。你聽了很久嗎?你一拉,我就來聽,有時在村子裏,我也能聽到,我半信半疑,偷偷往學校跑,一聽,你果真在拉琴。你的琴聲像一條線,把你和我們分開了。你的琴聲像蠶絲一樣,把你自己包起來了。小吉,你進來,我拉琴給你聽。小吉,你別站在門口,你進來。你坐。木青老師,你為什麼要拉琴呢?沒事做呀,拉著好玩。拉琴算不算是事呢?當然不算。不然水岩老師也不會不喜歡我。我很懶。書讀多了的人都很懶。我不願下地幹活,才托人找了份教書的事。你看我,禮拜都不願回家。一回家,我爹就吆喝我下地,還撲過來揪我的耳朵。因為他自己也不願下地幹活。小吉望著木青老師的耳朵。想不到老師的耳朵也要被人揪啊。她吃吃地笑起來。木青老師也笑。他開始拉琴了。嘎咯嘎咯,他先調了調弦,像在瞄準。緊接著,一支什麼調子就從馬尾弓上射出了。

小吉看木青老師拉琴,就好像看著屋前的小溪在綠色的溝裏急速地奔跑。她想看看自己映在水裏的臉、辮子,還有手,但總是看不太清楚。水從她的麵容上流過了。為此她瞪大眼睛,不知不覺地向水裏的麵容靠近。

水岩老師在屋子的另一頭焦躁地踱著步。學校的房子以前是村子裏一個地主的。當初,地主為了與窮人們區別開來,占了村裏最好的風水,不讓別人屋溝裏的水淌到自己家的屋溝裏來。地主的一家消失之後,好一點的房子都被村裏人拆掉了,現在村裏每一戶人家都有地主家的木片和磚瓦。他家的雕欄玉砌如今鋪成了村裏貫穿上下的石路。這間屋,原來是住牲口的。看,地主家的牲口,比窮人都住得好。大家沒有拆,留著做反麵教材。後來就做了學校。至少用了兩百斤石灰,才去掉了牆上、地下和屋瓦的牲口味。才徹底地改造了它,教日月換了新天。中間一間大的,做了教室。東邊一間,住著木青。水岩老師住在西邊。年紀大一些的人,總是住在西邊的。水岩老師不喜歡木青拉琴。木青老師的琴聲從學校裏飄出去,使村子裏的人隻知道琴聲,不知道別的。他們說,聽,學校的琴響了呢。或者:再好聽,有學校的琴好聽麼?在水岩老師聽來,木青的琴聲就好像地主一樣,神氣活現,他水岩倒成了一個長工了。他恨透了那把二胡。倘不是礙於麵子,他早把那把二胡砸碎了。為了和木青老師的二胡抗衡,他從竹筒裏抽出那支毛筆。他磨了一大碗墨汁,筆在墨碗裏翻了個跟鬥,然後往紙上一跳,一個大字就盤在那裏,昂頭吐著信子。村裏人把毛筆字叫大字,把鋼筆字叫小字。水岩老師的字越寫越大。到後來,一張桌子大的紙,也裝不下他的一個字了,毛筆也累死了好幾支。這樣成本也太高了。他越來越恨木青老師的琴聲了,因為它看起來什麼成本也沒有。兩根弦,一張弓,一點也不見磨損,反而越拉越亮眼,越拉越好聽。更要命的是,木青一拉琴,全村人都聽得見。木青一拉琴,村裏人便看見了月亮。他們說,這月亮真好啊,像桂花一片片落下來了。或者:木青老師的琴聲讓我想起從前的美事兒來了。或者:我有點兒想哭哩。以至後來沒有月亮的晚上,隻要一有琴聲,村裏人也照樣會看見月亮。而水岩老師寫字,村裏人都不知道,也沒工夫來看。除非快過年了,他們才會買了紅紙,來請水岩老師寫對子。

村裏有很多人家貼水岩老師寫的對子。那是寒假後過小年前的幾天。那幾天水岩像一個幹部,特別的神氣,特別的有精神。他完全忘卻了琴聲的折磨。但他的歡樂十分短暫,仿佛村裏人都是忘恩負義的。過完春節,他們便翻臉不認人了。仿佛他們門上的對子,和他完全無關。他們已經忘記了那龍飛鳳舞的大字,是出自他之手。有時候,水岩老師就拉了木青去村子裏散步,想在木青麵前炫耀一番。看,那副對子寫得還不錯吧?或者:哎呀,那是誰寫的,比我的字還漂亮!哦,想起來了,那其實也是我寫的,不過是換了一種字體。但村裏人隻顧著和木青打招呼。木青老師,你昨夜拉的是《十二月花名》吧?你會拉《孟薑女送寒衣》麼?今晚上,你就拉《孟薑女送寒衣》吧。水岩老師的臉就提前夜了。他昂起頭,理也不理那些人,徑直走了過去。為了節約成本和引起村裏人的注意,水岩老師想了一個絕招。他找人把西邊牆刷成一塊很大的黑板,他站在凳子上拿抹布在上麵寫字。他白天寫,晚上也寫。他讓自己的字迅疾出現又迅疾消失,企圖以這種類似於自戕的方式喚起村裏人的責任感。起初的確引起了學生和村裏其他孩子包括部分大人的興趣。他們以為發生了什麼事或即將發生什麼事。他們說,水岩老師在幹什麼呢?大概是出什麼通知吧。他寫的是什麼字呢?筆劃好多,我不認識。不,我認識一個看字,還有千重浪。還有學而時習之。啊唷,那些字全都沒有了。他們看了半天,卻見什麼也沒有發生,不過是水岩老師在寫字。他們的眼睛和頸都累了,又酸又疼,就漸漸地走散了。後來,又有人看到了,問旁邊的人:水岩老師在寫什麼?旁邊的人說,水岩老師在練字。哇,水岩老師的字那麼好了,還要練,他真是一個好老師。雖這樣說,但並不走攏來。因為來了也看不懂。不過學生一下了課,還是喜歡看水岩老師在黑板上寫那無形的字。正因為無形,他們越看得津津有味。好像水岩老師是個變把戲的。耍雜技的。吃飽了沒事幹的。瘋瘋癲癲的。有一天,水岩老師終於徹底聽懂了身後的那些嘰嘰喳喳。他氣得一甩手裏的藝術抹布,從凳子上跳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