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岩老師到木青這兒借琴來了。他說,木青啊,我怎麼老覺得悶得慌,你把那琴借給我拉一個晚上吧,我也想學一學。木青老師有些為難,仿佛要把他未來的媳婦借給別人一般。但他性格懦弱,不好意思拒絕。是不是琴拉得好的人性格就都那麼懦弱呢?水岩老師的這個請求太突然了,他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他一下子找不到推辭的理由,隻好眼睜睜看著自己把二胡從牆上取下來交給了水岩老師。為了防潮,他還特意在掛琴的地方貼了報紙。這個晚上,木青聽著西屋嘎咯嘎咯刺耳的琴聲,一夜也沒睡好。琴聲嘶叫著,像一匹烈馬,不斷地把水岩老師掀下馬背。但水岩老師又怎會善罷幹休呢。他和胡琴在屋裏折騰了大半夜,木青老師也輾轉反側了大半夜。在水岩老師粗暴的駕馭下,不知馬尾要斷掉多少根呢。由於水岩老師的手指老是掐錯了地方,琴弦發出了被折磨般的、掙紮和痛苦的尖叫。他很想去教水岩老師在弦上準確地找到琴聲的台階,但水岩老師會不會氣憤地甩開他的手,說,我會,就你能麼?有一次,水岩老師教錯了一道題,他課後跟水岩老師講了,水岩老師卻一臉的不高興,仿佛是他讓他教錯了似的。從此他便知道水岩老師是一個心眼很小的人。那天晚上,像有人不斷地朝水裏扔瓦片和石頭,村裏人側耳細聽,怎麼也找不到水中的月影。水岩老師狠狠地掐著琴弦,像一個流氓惡狠狠地掐著一個姑娘的腰部。他要報複她。是她做了木青老師的幫凶,才使得他那麼意氣風發。現在,她終於落在他的手裏了。水岩老師不出聲地笑了起來,笑紋又深又長地捆綁在臉上,把臉上為數不多的肌肉勒得緊緊的。他擰她的臉,擰她的耳朵。他聽到她脆嫩的耳骨發出了摧折斷裂的響聲,她的嘴張開著,發出了尖銳而恐怖的呐喊。現在,她還是一個女孩子,但將來,她會發育成一個豐滿苗條的女人。現在,他要趁她還未發育成功的時候,把她毀掉。嘣,一根弦斷了。嘣,另一根弦也斷了。弓赤裸裸地掉了下來。她發不出聲音了。她的美紗的聲帶已經瓦解,煙消雲散。他把她拿在手裏,左看右看,末了還不放心用鋼筆尖在她的腹腔紮上幾個小孔。
第二天一早,他把琴還給木青老師。他老遠就說,木青呀木青,不好了,我把琴弦緊斷了。我本來是想把音調高些,你知道,我總是比較喜歡高音,誰知我還沒怎麼用力,它就斷了,而且另一根弦也斷了。我急死了。我一夜也沒睡好。我當時就想叫醒你,假如不是太晚了的話。現在,你看想個什麼辦法好呢?我要賠你,我是要賠你的。
木青老師一把抓過胡琴。仿佛斷弦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仿佛他把琴借出去,就不指望她活著回來,能有個屍首就不錯了。何況水岩老師還琴給他還是這樣早。所以他甚至還有些感激地朝水岩老師望了一眼,就抱了琴急急往自己房裏走去。
木青老師把胡琴放在床上。胡琴披頭散發直挺挺地躺著。他心如刀絞。雖然作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可他還是沒想到水岩下手這麼狠。他幾乎不相信這就是他的胡琴。麵目全非,一點人樣子都沒有了。活蹦亂跳的胡琴,就這樣一夜之間成了聾子、啞巴,死人。木青老師一拍床檁,站了起來。然而他又能對水岩老師怎麼樣呢。他悲傷地抱起胡琴,開始給它做人工呼吸。琴弦是縣城裏才有得賣,他一下子哪進得了城呢。他把斷了的琴弦拉直,看還有多長,能不能夠到琴把。有一根(內弦)是夠得到的,但另一根就夠不到。踮起腳也夠不到。他勉勉強強把內弦續上了琴把,可是外弦又怎麼辦呢?他忽然想起以前的斷弦,他都收集在那裏,舍不得丟棄。能發出好聽聲音來的東西,他都舍不得丟棄。他找出一截斷弦,把它們接牢,再小心地擰緊。
嘎咯嘎咯,二胡在木青老師的手裏,重新活過來了。木青老師喜不自勝,驚喜之情使他忽略了因琴筒上的蟒皮被筆尖紮破而略略露出的沙啞。
這是禮拜天的上午。木青老師沒有回家。由於教上了書,他發現自己變得越來越懶了。除了拉琴和備課,他什麼事也不願做。他願意拉一輩子琴,教一輩子書。水岩老師是要回去的,他要回去看老婆孩子。他老婆到學校來過幾回。她一來,水岩老師就要多洗幾件衣服。雖然平時他都是叫學生洗。而那孩子,似乎並不討水岩老師的喜歡。經常聽到“啪”的一掌,打在孩子的屁股上,孩子就哇哇大哭起來,緊接著被逐出門外。
水岩老師不在,木青一個人更不願做飯。髒衣服換在那裏也不願洗。他想,人為什麼要吃飯、要換洗衣服呢。人真是個賤東西,不但要吃飯,還要拉屎。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吃飯呢。要是拉琴可以當飯吃,那多好啊,因為琴聲是不會像米飯那樣變成屎的。琴聲是幹脆利落、不拖泥帶水的。他不相信,他也是一定要吃飯的。至少,他一定要比別人吃得少。比如別人吃兩碗,他隻要吃半碗。別人一日三餐,他可以一日一餐。通過這一段時間的身體力行,他已經取得了明顯的效果。他要用自己來證明,琴聲是可以當飯吃的。而且,你看,他並沒消瘦。他的精神比以前更好。
這一天,他一大早就坐在窗前拉琴了。他什麼地方也不願去。外麵太熱鬧了。昨天,大隊裏又組織了所有群眾的遊行,學校的師生也在裏麵。大家手拿兀凳(剛開了一個動員會),緩慢而冗長地走著。日頭曬得人發昏,然而又不準戴草帽。最近似乎更不太平了,經常有盜竊、縱火、宣傳迷信、強奸、殺人的壞事傳來,當事者被掛了牌子,銬在日光下曝曬。任何一個陌生人出現大家都覺得形跡可疑。經常聽到有人喊,抓壞人啦,抓壞人啦!而一舉行集體性聚會,木青老師就不能拉琴了。這對他來說是很痛苦的事情。最近他又有一件心煩的事,讓他的拉琴受到了影響。那就是小吉。他的琴聲水平如鏡,但漸漸地,一個女孩子的身影倒映了進來,像一段霞光在慢慢地鋪展,最終,完全占領了湖麵。小吉是一條魚,在湖裏遊來遊去,旁若無人。沒有她,水麵很寂寞,然而有了她,水麵又很喧鬧。他不喜歡喧鬧。所以小吉不在的時候他希望她馬上來,小吉來了他又希望她馬上走。正如小吉說,她想聽他拉琴,而當他真的拉起琴來了,她的目光卻像兩隻鳥,飛到了別的地方。
說實話,到現在為止,木青仍不知道小吉到底有多大。他隻知道小吉是村裏常五的女兒。常五是個老實巴交的人,而小吉的媽杏仙卻是個厲害角色。有一天早上,木青聽到村子裏罵人,大意是自家菜園裏的辣椒被人偷了。然而該罵聲音尖銳,措詞激烈,出口成章,想象豐富,由辣椒上溯到偷者祖宗,波及到生死,預言到後代,且輔之以拍手跺腳,驚心動魄,讓沒有偷辣椒的人也心驚膽顫,以為她懷疑到了自己。課後,木青無意中向小吉提及此事,小吉卻低頭紅臉說,那是我媽。
小吉的窘迫讓木青很是歉然了一會兒。
木青對小吉生出異樣之感,開始於那天上午。那也是一個禮拜天。小吉做好了屋裏的事(洗衣,喂豬,洗菜),又來聽木青老師拉琴。她媽媽杏仙知道她是到學校去聽木青老師拉琴的。到了晚上,木青老師的琴聲無處不在,女兒聽一聽並沒有壞處,說不定,將來還可讓女兒學唱戲呢。那一天,木青坐在椅子上,小吉坐在床上。木青坐在左邊,小吉坐在右邊。木青正在拉一個長弓。這像一個人的練功站樁和潛水憋氣一樣,要慢慢地、均勻地來。它的長度就好像對於一個走路的人的一百公裏。八個節拍,木青好幾次差點前功盡棄。小吉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標誌是她身體前傾,目不轉睛。八個節拍,木青硬是一個個有張有弛地走完了。他籲了口氣,把弓一挑,手剛好碰在她的胸上。她的胸正向前眺望,被猛地一碰,立時有一股結實而柔軟的力附著在他手背上。他無師自通地意識過來了。他的頭比他的手先低下。他的手還愣在那裏,仿佛他小時候偷隊裏的瓜,被人發現了,站在那裏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他的弓趕緊在弦上拉起了另一支曲子。
但從那以後,兩人無疑是更曖昧了些。課堂上,他們的目光也接觸得更頻繁了。有時候,小吉就用自己的目光在同學的背影裏和木青老師捉著迷藏。她的目光像小小的兔子。小吉漸漸地,有了特權了。她可以隨時隨地地出入木青老師的房間。她把書包放在木青老師房裏,放學了也不用背書包回去,儼然是木青老師的親戚。她可以在木青老師房裏做作業。她可以到木青老師房裏喝水,而不用像別的學生那樣到井邊或塘邊裏去。輪到她值日,她也不用在家裏帶掃帚來。考了試,分數她最先知道。而且,有時候她還裝模作樣地坐在那裏蘸著紅墨水批改作業哪。
小吉開始以一個女孩子細膩的目光打量木青老師房裏了。她說,老師,我幫你把衣服洗了。或者:你怎麼被子也不疊,真懶。而木青總是慌忙說道,別動,我的衣服不要你洗。他覺得,讓學生給自己洗衣服是很俗氣、很下作的事,雖然水岩老師經常這樣做。難道你讓她聽了琴,就得要她來給你洗衣服麼?何況,作為一個已經有了惹人注目的碩大喉結的男人,內褲上有時會有見不得人的東西。據說,水岩老師尤其喜歡讓女生幫他洗內褲。每逢這時,水岩老師總有一種特別的快樂。為了不讓小吉洗到他的衣服,木青老師隻有把自己變勤快些,在小吉開口之前把髒衣服洗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