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懷念桑樹(3 / 3)

好在吃飯的多少,是小吉不能管到的。但奇怪的是,木青老師的飯量漸漸大了起來。快到吃飯的時候,他都有一種莫名的亢奮。他的胃像一匹饑餓的狼狗那樣矯健地跳躍,隨時準備銜住丟進去的食物。木青老師很驚慌,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什麼地方發生了變化。而且,他不能像以前那樣全心全意地拉琴了。小吉是一隻翩翩飛舞的蝴蝶,一不小心,就撞到他的琴聲裏來了。她穿過琴聲就像燕子穿過雨簾。她把他的琴聲給弄亂了。他想再像上次那樣去碰一下小吉的胸,或摸摸她的手。欲望像一隻蝦米在他幹渴的土地上蹦跳著。然而這是多麼邪惡的念頭。他不喜歡它。當它像狗一樣緊跟他不放的時候,他就回身朝它踢上兩腳。有時候他就陰沉著臉站在那裏,等它走近,然後蹲下身作撿石頭狀,它唁唁叫著跑出老遠,他仍不罷休。他用拳頭嚇唬它,用石頭擲擊它。說實話,真要叫他和小吉怎麼樣,他又覺得對不起小吉了。小吉是葉上的一顆水珠,誰也無法把它拿出來,拿出來,它就沒有了。它是會消失的。它隻能存在於葉上,就像小吉必須混雜著一種汗味和體香、童年和發育期少女、村舍和學校的氣味一樣。每次走進教室,首先撲麵而來的,是一股黝黑沉悶的汗垢味,它從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學生的身上散發出來。好像是粘粘蟲一樣。這種氣味,他曾經在牛欄或豬圈裏聞到過,雖然味道比這裏濃。但它的成分,大致是一樣的。他一聞到它,既感到親切又鼻子發酸。它使他想到他的弟弟和妹妹,也正是這樣的年齡。學生們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全都坐在那裏,看上去一片黑暗。恍惚間,他以為自己是在家裏。即使是冬天,這股味道也毛茸茸地伏在他們棉襖的底下,隨時準備爬出來。小吉也不例外。她一點也不鶴立雞群。她的頸上也有汗垢的印子,看上去像黑黑的瘦瘦的項璉。她還不懂得經常洗臉洗手,喬裝打扮。雖然她的身體喜歡在什麼事情上都略微地搶先。每念及此,他心裏便要湧出一股小小的憐惜。他想使小吉清潔,懂得喬裝打扮。小吉應該像城裏的女孩子一樣,把臉蛋、脖頸和兩手洗得幹幹淨淨,潔白如玉,衣服上還搽點花露水,走起路來花枝招展。

小吉的手是多麼修長、漂亮啊,它們應該是發著白色的光芒,經常浸在整潔的房間和任何好聽的樂曲裏。這雙手,是多麼地適宜於在黑山白水的琴鍵上奔跑。是的,他為什麼不可以教小吉拉琴呢。她的手在閃亮的琴弦上奔跑,是應該更驚心動魄美不勝收的。當琴聲從她的指間飛出,就像水聲不斷地從她的脖頸淌下。琴聲像羽毛那樣越長越豐滿,她的身體會越來越輕。最終,她會和琴聲一起飛起來。

現在,小吉就在木青老師的指導下拉琴。她的手指在不同的部位按下去,就會有不同的音從指尖下跳出來。她覺得挺好玩。她把一個個音符擺成一排,或者把某一個音符拉長把另一個音符縮短。不過,她更喜歡聽木青老師拉琴。她喜歡和木青老師呆在一起。木青老師的琴聲在天上,而她的笨頭笨腦的琴聲是爬伏在地上的。木青老師的琴聲是一隻鳥,她的琴聲是一條蟲子。她願意經常經常地仰望著木青老師。

水岩老師萬萬沒想到木青的琴聲會像那一天的太陽一樣照樣升起。他的所有計謀和得意都撲了空。他得另謀良策。

一個叫小吉的女生終於引起了他的注意。她頻繁地出入木青老師的房間。下課也來,喝水也來,放了學也來,禮拜天也來。而且經常一呆好久。水岩老師覺得事情有些好玩了。他以一種過來人的、看網中魚的眼光居高臨下地看了看木青。他不易覺察地打量著小吉的胸和臀部,希望那裏發生驚人的變化。有一次,他叫小吉來幫他搓洗內褲,他在一旁觀察她臉色的變化。小玉是很怕水岩老師的。她臉色緋紅。

事情很快會發生根本性變化的。水岩老師對這一點充滿信心。

當然,作為一個有著十多年教齡的老教師,他不會下作到去東屋的窗下偷聽或幹出舔破窗紙之類的事來。他有他的辦法。他召集了幾個個頭比較高或身手靈活的男生(他們大多是班幹,有幾位想和木青老師互拍肩膀稱兄道弟,但遭到了木青老師的拒絕),讓他們充分嚐到偵察的刺激和甜頭。他們比剛當上班幹時更來勁。他們盡職盡責。到了後來,不需要向他們明確地指出任務,他們也會像全自動鬧鍾一樣,把偵察到的消息及時地告訴給水岩老師:

水老師,小吉又到木青老師的房裏去了。

水老師,小吉還沒有出來。

水老師,小吉和木青老師離得很近。

水老師,木青老師捏著小吉的手。

水老師,小吉讓木青老師捏著。

水老師,木青老師正在教小吉拉琴。

水老師,木青老師的手快吸到小吉的肚了。

水老師,他們的嘴已經挨得很近了,他們快要親嘴了!

這一個禮拜天,水岩老師清早就從家裏趕來了。早晨新鮮的空氣,使得他神清氣爽。他和兩個班幹(一個叫國慶一個叫建軍)約好在半路上會麵然後一同潛入水岩老師房中。他們嚴肅而無聲地坐了一個時辰,終於聽到了小吉窸窣而至的腳步和木青老師的琴聲。不一會兒,他們聽到小吉的手加入到了木青老師的琴聲中去。小吉的手不安分。木青老師把胡琴完全交給了小吉。小吉在拉琴。在一個長弓過不去的時候,木青老師在小吉的屁股上推了一把。小吉和木青老師兩個人在拉著一把琴。

水岩老師帶著國慶和建軍一腳踢開東邊房裏的門(門什麼時候被關上了?)。水岩老師一手抓住猛然受驚的小吉,厲聲問道:小吉,木青老師對你怎麼樣了?

小吉恐懼至極。她幾乎是奪口而出:他強奸我!

水岩老師馬上叫小吉把話寫下,並附上兩個班幹的簽名。這真是意外的收獲。

木青老師吃驚地看著這一切,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木青老師被人帶走了。

木青老師臨走的時候,要求帶上那把二胡,沒被得到允許。

木青老師……?有人問道。

他已經不是老師了,水岩老師說。他把琴砍掉了。他心裏七上八下,惶惑驚恐。他看著那把琴化為了灰燼。

小吉這幾天一直在等待,等待調查的人來問她,她就會說,木青老師沒有強奸她。那天,她和木青老師靠得很近,她的心跳得很高。她忽然想木青老師親近她那麼一下。她已經十三歲了。她已經悄悄地,是一個姑娘了。她喜歡木青老師。如果可能的話,將來,就是有人讓她嫁給木青老師,她也是願意的。所以,她故意地靠近了木青老師。但木青老師是一個膽子多麼小的人啊。她一挨近他,他就趕忙離她遠了一點,好像她是一條蛇似的。為此,她在心裏笑了他好幾回。她就更靠近了他。她想,看你躲到哪裏去。木青老師的手,也是,一離開琴弦,就笨頭笨腦的。所以她就把琴拿了過來,看木青老師怎麼辦。木青老師的手離開了琴弦就像魚兒離開了水。她把自己的手浸到琴弦裏,然後希望木青老師也把手浸過來。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

她等了很久,但什麼人也沒來問她。仿佛問不問她根本就是無所謂的。他們把她丟到了九霄雲外。他們甚至已經忘記了這回事。她還在繼續上學。她不肯去,但她媽媽杏仙說,怎麼不去,還有一兩個月才放假呢,難道學費就白交了?學校來了新老師。新老師姓王,也沒有替木青老師報仇的意思。他像看其他同學一樣看了她一眼,便開始上課了。他年齡和水岩老師差不多。下了課,他們就坐在一起抽黃煙筒,喝猴子葉泡的水。小吉坐在教室裏,耳朵卻像牽牛花一樣一朵又一朵地開在朝東的窗外。她聽,聽。有一天,她果真聽到了琴聲。下了課,她迫不及待地朝木青老師的房裏走去。新來的王老師說,小吉,你有什麼事?新來的王老師這麼快就叫出了她的名字,讓她吃了一驚。她說。但她什麼也沒說。她一轉身,跑掉了。後來她才發現那琴聲就在自己的耳朵裏,就像一隻七星瓢蟲在花裏一樣。

她想,她再也不能嫁給木青老師了。她是多麼多麼地想將來嫁給木青老師啊。

那麼,究竟是誰讓她那天說出了那樣的話?她不知道。似乎是情況十分危急,有個人在身後一推,她就說出了那樣的話。那個人也許是別人,也許是她自己。她以為這樣能保護自己。她是要保護自己的。因為她害怕。她以為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不好,就是這個。而當時,水岩老師要她說的,肯定就是木青老師對她的不好。小小的吉,她是多麼的糊塗,多麼的柔弱無助,又是多麼的自私啊。那時,小吉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個人。另一個時時刻刻企圖在吞噬她的人。

五年後,小吉聽說木青老師從牢裏出來了,她趕了十幾裏路去看他。終於又可以麵對麵地看著木青老師了,她悲喜交集。這時她已經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的辮子像蟒蛇一樣粗壯,她的手臂健美有力。她說,老師,那時我是多麼的驚慌,多麼的莫名其妙啊!老師,我還能彌補我的過失嗎?木青老師用僵硬的手指撫摸著她的頭發,說,小吉,你不知道,我當時真有那種醜惡的念頭,我真想對你做一回壞事,然後逃得遠遠的,永遠也不回來,他們,他們是多麼的厲害啊,一眼就看出來了。

小吉抱著木青老師僵硬的手,失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