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們以為北棉場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那裏有一台獨用的電影放映機。每個星期六或星期天晚上,都要幸福地放上一場電影。有時候還放兩場。雷打不動。就是下雨也要放。這是多麼叫人眼羨的事情啊。要知道,我們怕放電影的時候下雨比爹娘怕割倒的稻子爛在田裏的焦急心情更甚。當一場電影被雨水衝泡了湯,我們會沮喪地低著頭,掐著自己的什麼地方無聲地哭泣。我們企圖以一種痛感來引誘或抵消另一種痛感。但北棉場不怕。那裏有樓房,有陽台,有雪白的牆壁。有時候,放映員(一個瘸腳拐手、但引得無數姑娘競折腰的小夥子)連幕布也懶得掛,把電影直接噴到牆上。下雨的時候,放映機就放在陽台下。電影從那神奇的小鏡頭裏射出去,把夜都射穿了。假如不是前麵有幕布或牆壁擋住,電影裏的人物大概會跳到天上去。他們挾著衝鋒槍,雨絲雨朵紛紛避開。無論雨怎樣大,電影裏該出太陽還是出太陽,人物的衣裳一點也沒打濕。我們覺得多麼新鮮。我們站在陽台下或陽台上。但不斷地有高大的散發著汗騷氣的身影擋住我們,我們不得不一次次往前麵突圍,結果就站在了看電影的最前線。我們的衣服和夜晚一道,不可避免地被雨水打濕了。陣風吹來,我們小小的骨頭在寬大的衣服下麵打著哆嗦。同時打著哆嗦的還有被雨水從身體上擀出來的汗垢條子、頭發裏的虱子和臉上或其他地方的癤子。沒打哆嗦的是金狗。金狗像廟裏的羅漢一樣站在那裏巍然不動。實際上我們給他取的綽號正是叫“羅漢”。他兩手交叉放在胸前。左邊的人擠他,他就朝左晃晃膀子,喉嚨裏含混不清地吼一聲。右邊的人擠他,他就朝右邊的人晃晃膀子,再含混不清地吼一聲。他以前生過瘌痢。太陽穴上還有一塊疤。生過瘌痢的地方就像火山爆發後的熔岩,再也長不出植物。因此他總是戴著一頂不知從哪兒弄來的舊軍帽。它和他太陽穴上的疤一道,給他增添了整肅和淩厲。大概他以為,誰也不敢懷疑我人民解放軍軍帽下的頭頂的質量。但是,那麼一頂舊軍帽,雖然洗得勤快,但它的耷拉和鬆軟仍不可避免,想叫人不起疑心也是不可能的。結果那頂舊軍帽反而成了此地無銀三百兩。太陽穴上的疤,看上去也像一個剛從前線潰敗的逃兵。誰都害怕他氣急敗壞時,把頭上的軍帽一把擼下來。誰都知道,一個頭部有過火山爆發的人,一旦把自己的帽子擼下來,意味著什麼。連平時盡力遮著的東西都不怕露出來了,接下來的恐怕就是不要命。事實上,也正是由於有了金狗,我們才在看電影的前線安然無恙。
我們(幺多,小細,掂毛,田柒,我,還有金狗),是我們村裏的影迷。我們自覺組成了我們村裏的看電影小分隊。自然是由金狗擔任小隊長。我們經常深入敵後奇襲白虎團智取威虎山南征北戰然後向霓虹燈下的哨兵發出永不消逝的電波。我們愛電影就像愛大米飯和豆豉爆肉。有一次(我記得是農曆八月十四),我深夜從別村子裏看電影回來,奶奶還沒有睡。她像中秋的月光一樣在院子裏亮晃晃地等我。她白粗布褂,黑粗布褲,看上去就像月光和月光下的陰影部分。家裏賣了豬,按規定,可以多買幾斤肉。奶奶把豆豉爆肉盛在一隻小瓷碗裏,再放在熱水裏保溫。聽到我的聲音,她的等待一下子有了著落。她的手勢、腳步和眼神同時伸出了慈祥的觸角。除了看電影,我們還釣魚、偷瓜、和鄰村的孩子打架。打破了別人的頭,我們四散逃去,很晚也不敢回家。我們遊遊蕩蕩,不務正業。我們從來也不會忘記充分張開我們的耳朵,不漏過任何和電影有關的消息。我們到處打聽什麼地方放電影,放什麼電影。沒有電影,我們就像好幾天沒有吃飯一樣。我們還互相打賭,猜今晚上放什麼電影。有時候居然猜對了。我們說,今天某某村放電影。某某村就果真放了電影。我們無師自通地掌握了一套關於電影的巫術。當然大部分時候我們的良好願望會落空。我們用一種虛構的確定來滿足自己的渴望,並不知不覺地把它告訴了別人(絕不是惡作劇)。虛擬的消息經過一番嘴巴的旅行之後,又傳到了我們本人,使虛構得以確定。於是我們朝著目標前進。等我們以奔跑的姿勢趕到目的地,可怕的事情發生了。那裏一片漆黑,冷冷清清。村子裏的人在昏黃的燈火下吃飯,或打著蒲扇在院子裏乘涼。我們問,不是說你們村子裏放電影嗎?乘涼的人說,你們弄錯了吧。那麼,是不是放第二場呢?沒有。是不是你不知道呢?對方惱怒起來,說,我是隊長,能有隊長不知道的事情?我們忙謙虛加心虛地把聲音低下來:是不是你們旁邊的什麼村子,被人誤傳了呢?不可能。對方回答得很幹脆。我們仍不甘心,便冒著得罪那個隊長的危險,去問第二個人。結果還是一樣的。我們垂頭喪氣地往回走。路上互相埋怨。因為失意,有的人故意摔自己一跤,或把腳踩到了水田裏。然而我們就像一群老鼠,互相咬著尾巴成一個圓圈,是誰第一個咬尾巴,誰也說不清楚,甚至連他自己都已經忘記了。
每逢這時,最生氣的是金狗。他吼叫著,說我們騙了他。他的吼叫是有道理的,因為從年齡上說,他比我們的兩倍還多。成年人的特征,比如巨大的喉結(我們把它叫做肉蟬)已經飛到了他的身體上,嘶鳴不已。但不知什麼原因,他一直沒能邁進成人的行列,比如和某一個女人同床共枕、同進同出,然後生下孩子,一到農閑季節,早上起來眼角便掛滿眼屎。比如隨便和哪個女人開開玩笑,在她的胸前或屁股上捏一把。我們小孩子不明白女人的胸前和屁股有何特異之處,但金狗明白。明白了又不能去做,使他產生了痛苦(他甚至一見女人就臉紅)。每當他痛苦或生氣的時候,他太陽穴上的那塊疤便閃閃發亮。它一閃一閃地把他的臉照得雪亮,嚇得我們四散奔逃。但不一會兒,他又訕訕地找上我們,太陽穴上的疤也把嚇人的爪子收了回去,蜷在那裏,朝我們發出討好的笑容。他說,我也不是怪你們,我是怪放電影的,他昨天為什麼不聽我們的話到李家莊放電影呢?過了一會,他又說,我們來猜猜,今天晚上哪裏有電影。他看上去可憐巴巴的,把自己當作一隻燒熟的苕向我們拋來,於是我們像一群饑餓的小狗,爭搶著向他撲去。我們自導自演,相互解嘲。小細:昨晚看電影了嗎?掂毛:怎麼沒看。小細:什麼電影?掂毛:看不見的戰線。晚上,我們又開始向一場虛擬的電影進發。我們可憐兮兮,需要安慰,缺乏自信,互相利用,誰也離不開誰。
多少年來,金狗就這樣混跡於我們中間,而逡巡、被排斥於成年人之外。他既害怕成年人的世界(他一置身其中就緊張、局促、無所適從),又像一隻三條腿的狗那樣,一跳一跳地朝成年人的世界張望。他吠叫著,永遠也不能進入。隻有在我們中間,他才像個大人似地煞有介事。他在成年人中間是白癡(誰也不會像他那樣看電影:仰著臉,嘴裏唧唧噥噥或咂咂有聲,一部電影看上一百遍也不會討厭),而在我們麵前則表現得優柔寡斷或柔情萬種。我們原諒了他的狂吠、暴躁,喜怒無常和可憐兮兮。
幺多給我們報告了一條極為可靠的消息,北棉場明天晚上放《紅樓夢》。幺多有親戚(叔伯姑媽的小姑)在北棉場,因此他的消息不容置疑。雖然北棉場和我們村僅數條田塍之隔,但完全是新舊社會兩重天。北棉場直接歸縣裏管,不到一百人居然擁有一台電影放映機,並且隨時都可以放映,而我們,全鄉三萬多人才有一台放映機,一個村子每年隻能放兩到三場,僅相當於北棉場一個禮拜放映的場數。我們最後悔和痛心疾首的事情便是沒能生在北棉場。為此我們還暗暗恨了我們的爹娘好久。應該說,他們對此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而不應該怪我們投錯了胎。幺多告訴我們,北棉場明晚的電影是《紅樓夢》。越劇《紅樓夢》。越劇是個什麼東西,我們還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