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我們早早吃了開水泡飯,就往北棉場裏趕。我們想占一個好位子。這至關重要。那時,我每看一場電影都不亞於和爺爺打一次遊擊戰。爺爺不讓我去看電影。他說,都是一樣的,有什麼看頭,給眼珠子“討飽”。也就是,爺爺認為,1,所有的電影都是一樣的,2,給眼珠子“討飽”的事情不重要。所以哪怕是電影放到家門口來,他也不去看。看電影事小,耽誤了睡覺事大。我一直在力圖向他說明,電影是不一樣的。我說,《閃閃的紅星》和《紅孩子》還有《平原遊擊隊》等等怎麼是一樣的呢?什麼地方也不一樣。但爺爺不予理睬。他很固執。他說一樣就是一樣。他把我關在家裏,讓我和正在外麵轟轟烈烈進行的電影絕緣。我隻能趁他不注意的時候猛然拉開門,跑向夜中。伴當都走了。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起伏不勻的夜色裏走著。一個人也沒有。奶奶追出來的呼喊像她的兩隻小腳一樣,想走快又走不快,很焦急。她剛才已應允等爺爺睡著了再偷偷放我出去,但我等不及了。所以奶奶的聲音聽上去還有幾分怨憤。有幾次,我因前麵的巨大黑暗而差點回頭,但我咬著牙。為了抵擋內心的恐懼,我跑了起來,臉上不知不覺間掛上了淚水。後來我吸取經驗教訓,不等爺爺收工,就跑出去了。有時甚至是放了學不回家,背起書包就走。反正不愁晚上找不到伴當。有一回,我赤著腳上學,結果就赤著腳到兩裏外的村子裏看了一場電影。回家時,路上全是露水。我懵懵懂懂的,也全然忘記了草叢裏會有蛇。
我們認為,看電影最好的位子,就是放映桌的旁邊。一張普通的桌子,一旦和電影掛上鉤(放映員在上麵擺上放映機,把一根竹竿係在桌腳上,扯上電線),就立即在我們的眼裏神氣起來。我們緊密地團結在放映員的周圍,以崇敬的眼光望著他。我們以能最先確證是什麼電影和準確地知道電影的長短大小為榮。我們朝坐在遠處的熟人喊:是《野火春風鬥古城》!或:乖乖,有五卷!我們看放映員換帶子。看他喝茶。看他在桌子底下倒帶。一切和電影有關的東西都是那麼莊嚴而神秘。電影是多麼好的東西啊。它懸掛在夜晚,懸掛在我們的生活上方。我們伸手可及又似乎永遠也摸不到。有時,我們實在忍耐不住,就伸出了手,飛快地擋一擋電影向前飛動的裙裾。我們就像調戲了女同學一樣心慌氣短。我們的手像一隻大老鼠,倉惶從銀幕上跑過。我們得意地笑起來。後來我們在家裏,也會拿出手電筒照在牆壁上,我們的手指像各種人物在手電筒的光裏演出。惟一使我們困惑的是,我們在指頭上畫的種種臉譜,在牆壁上模糊不清。
但在北棉場,我們永遠也占不到好位子。場裏職工的孩子永遠捷足先登。我們隻能在外圍朝中心不停地張望。假如有一天,我們意外地撿到了什麼便宜,那一定也不是什麼便宜:電影一定不好看。但這一天非同異常。是《紅樓夢》啊。大家早就聽說《紅樓夢》的厲害了。城裏電影院一天三場,整整放了半個月。有個人天天去看,看完了到處找一個姓林的妹妹,找不到,就瘋了。那天晚上,北棉場裏人山人海,電筒馬燈呼喚應答著從四麵八方向它湧來。因為金狗的力大無窮,我們才得以找到一塊合適的地方。聲音亂蓬蓬的,像是一個巨大的刺叢,一不小心,就會紮得人火辣辣的難受。我們看不到人,隻看到墨黑的刺叢在銀幕下麵晃動。電影開映了。我們在保爾·柯察金修鐵路和遊擊隊員埋地雷的地方,第一次看到了鍾鼎玉食,飛簷畫棟,柔弱的美,愛情,幻滅,歎息和傷感……說實話,我們當時並沒有看懂它,並對人物動不動就唱上一段表示討厭。我們根本沒有意識到,它將和另一部越劇《梁山伯與祝英台》、黃梅戲《天仙配》(嚴鳳英飾七仙女)一起,成為我們最早的藝術啟蒙。由於年幼無知,我們當時對戲曲之類並不感興趣。這之前,我們也看過幾場老戲。但對戲台腳下小吃攤的關心遠甚於對戲台本身的關心。它們太慢了,慢得一點也不真實,遠不如衝鋒和衝鋒槍來得快捷、過癮。有誰一張口就唱呢,邊唱還邊揮動衣袖扇風(那麼長的衣袖對四個現代化的建設有百弊而無一利),說話也拖腔拖調的,走路像鴨子一樣擺來擺去,明明沒有門也要敲半天,純粹是吃飽了飯沒地方消化。假如全國人民都這樣,工人們煉出來的鋼鐵也是軟綿綿的,農民們種出來的稻穀都看不見摸不著,人人都可以畫餅充饑。我們七嘴八舌地把戲曲之類說得一無是處。隻有寶玉挨打那一段,才讓我們表現出了一些興趣。不管怎麼說,打人還是很好玩的事。
但我們嫌賈寶玉的爹爹打他不夠猛,賈寶玉也太不經打,隨便兩棍,就讓他躺在床上起不來,害得林妹妹哭得臉像桃子一樣。哪像我們,被大人狠狠打了一頓還照樣跳起來奔跑如飛。就這一點,我們在賈寶玉麵前也有足夠的優越感。還有一個嚴重的問題就是,我們看了好久,還不能明顯地知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賈寶玉的奶奶跟我奶奶一樣慈祥,大概她也會偷偷塞一塊點心或自己下廚燒一碗豆豉爆肉給寶玉吃。我反複提到豆豉爆肉是因為它是我們那時候最向往的佳肴美食。大人們每談起過去的皇帝老倌和偉大領袖毛主席,也總是說,做皇帝當然好啊,可以天天吃豆豉爆肉。賈寶玉的爹娘很關心他的學習,不像我們家的大人,向他們要錢買鉛筆,他們還老大不樂意。薛寶釵長得很像小細的一個表姐。王熙鳳當我們大隊的婦女主任綽綽有餘。倒是那個林妹妹,動不動嘴一噘,就發起脾氣來,讓人覺得難以相處。賈寶玉和薛寶釵結婚,合情合理。我們村有個叫賢貴的人,娶了個老婆叫水枝,老是病歪歪的,賢貴後悔得要死。他說早知如此不如娶條牛。因為牛是從來不生病的。要說這部電影還有些吸引我們,一是裏麵高大華美的屋宇,處處都像城裏的公園一樣。城裏的公園我僅去過一次,它讓我既眼花繚亂又過目不忘。二是裏麵的女人都像仙女,讓我們驚訝得張大了嘴巴。我們想,假如我們村裏有一個這樣的仙女,那我們也活得更有勁。有時候,也有仙女嫁到我們村裏來,但沒過多久,她就顏色發暗,一點兒也不像仙女了。我們的注意力開始分散。隻有金狗,在如饑似渴地盯著紅樓夢裏的女人。我們想,他大概是想女人想瘋了。為了進入村裏成年人的世界,他偷過樂果媳婦水杏的短褲(據小細講),偷看過漢平姐姐洗澡(田柒講)。他一看年輕女人就臉紅,一跟她們說話就結巴,但幫她們做事比牛還賣力。村裏的年輕女人充分地利用這一點,把他支使得像拉磨的驢子一樣團團轉。王東蘭說,金狗,你力氣大,幫我挑擔水吧。金狗一口氣挑了好幾擔,直到把王東蘭家灶屋裏的水缸全部挑滿。圓圓的水麵像銅錢一樣亮亮地晃來晃去。李細香說,金狗,我家的糞窖滿了,你幫我起幾擔糞吧。久而久之,金狗就成了村裏年輕女人的義務勞動力。他的兩個哥哥把他罵了一個狗血噴頭。哥哥早已自立門戶,金狗也不聽他們管。但他越是想盡快邁進成年人的行列,那裏就越更加堅決地拒絕了他。這時,畫麵上的流水正卷起了落花,林妹妹一個人荷著花鋤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邊走邊唱。我們看得頭發昏。我們想,一部電影怎麼全部是好人呢?一部電影怎麼能沒有壞人呢?事實上,我們後來從廣播裏得知,賈寶玉的奶奶、爹娘、嫂子王熙鳳、表妹薛寶釵和丫環襲人一幹人等全部是壞人,這嚇了我們一大跳,也使得我們在相當長的時間內用一種狐疑的目光打量家裏的大人。但賈寶玉和林妹妹怎麼看也不像地下黨。不能讓我們很快就知道好人和壞人的電影不是好電影。不是好電影我們就要睡覺。後來我就靠在一個什麼地方真的睡著了。
第二天上學路上,我們爭論的焦點是,扮演賈寶玉的演員是男還是女。我們對瑣事的關心遠遠超過了偉大而嚴肅的劇情。幺多說,肯定是男的。他走路、說話、舉手、轉身,都有棱有角,肯定是男的。田柒支持幺多的說法。小細說,我看不像。你看他下巴底一點兒胡茬都沒有。我聽說男人到了一定的時候,胡子就會像紙包不住火一樣往外冒。幺多說,那也不一定,也有的男人不長胡子。你看金狗,他下巴上可有一根胡子?小細自作聰明地說,這說明金狗還不是一個十足的男人。後來我們就把話題從賈寶玉轉到了金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