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紅樓夢(3 / 3)

驚天動地的事情是後來一步步呈現的。首先是金狗不再跟我們一起看電影了。這使得我們就好像是拿了一根摘掉了浮標的魚杆去釣魚。雖然好消息不斷傳來:李貢士村要放《洪湖赤衛隊》,或周紅衛村要放《東進序曲》。但金狗對此無動於衷。他愛理不理的,說,要看你們看去。朝著我們的背影,他又說,那些電影看多了,一點意思都沒有。我們回過頭來,忽然發現舊軍帽下的臉有些陌生。其次,他開始到處打聽與《紅樓夢》有關的消息。由於他不像我們在學校那樣信息靈通,神通廣大(我們班有三十多個人,你想想有多少隻耳朵多少雙眼睛,這多少隻耳朵多少雙眼睛又連著多少隻耳朵多少雙眼睛),他不斷地求我們幫忙。開始,我們還爭先恐後地把有關消息毫無保留地告訴他。但是,他一知道什麼地方有紅樓夢,就會毫不猶豫地拒絕和我們一道去看別的電影。而當時,令人歡欣鼓舞的是,電影似乎多起來了,幾乎隔一兩天便有電影看,到處都像在過節似的。北棉場有時候一個禮拜要放三四場。我們看電影都看瘋了。但金狗,就隻喜歡看一個紅樓夢,讓我們很生氣。他沒和我們在一起,我們看電影便經常處於被排擠的地位。我們被人從中心擠向了邊緣,最後甚至被趕到了反麵。從銀幕的反麵看電影,總像隔了一層什麼東西(類似於隔靴搔癢),別扭得要命。有一次,我們和鄰村一個看電影的小分隊打了起來。金狗不在,我們由幺多任臨時隊長。自然,我們打輸了,幺多的手背被什麼割出了血,掂毛的額頭被對方打出一個大包,好幾天都消不了腫。我們哇哇大哭,對金狗由愛而恨。我們從中得出經驗:把準確的消息告訴金狗,等於是我們拆自己的台,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我們怎麼那麼傻,和自己過不去呢,是不是?於是我們開始有意識地篡改消息。比如王曲九村明明是今晚放紅樓夢,我們謊報軍情,說是明天晚上放,這樣,就讓金狗錯過了機會,撲了個空。劉六房村明明沒有電影,我們騙金狗說有紅樓夢,他早早吃了晚飯(金狗一個人過,他到底吃沒吃或吃了什麼我們不得而知,按照一般情況,以開水泡飯為多),就在我們的竊笑中出發了。自然他又是白跑了一趟。我們企圖以這個土方子來阻遏他對紅樓夢的熱情。但是,他仍然不肯回到我們的隊伍中來。即使沒有什麼地方演紅樓夢,他也不肯同我們去看別的電影。這使得我們的計劃也落了空。為了複仇,我們對他的欺騙變本加厲了,而他想也不想,就上了鉤。我們不理他,他就可憐巴巴地求我們。這時,他太陽穴上的疤像他的人一樣在舊軍帽下躲躲閃閃。有時候,他明明知道我們是在騙他,他也是一副十分願意的樣子。仿佛我們騙了他,就好像是紅樓夢騙了他一樣。他情願被紅樓夢騙。即使被紅樓夢騙了,他也會露出幸福的笑容。於是,我們捂著嘴,躲在牆後咭咭竊笑,看金狗像一條狗那樣,在村與村之間的土路上,吠叫著,匆匆忙忙,企圖走向紅樓夢。

後來我們想,金狗的中邪純屬他咎由自取。俗話說,走夜路多就可能碰到鬼。他獨來獨往,脫離了群眾,不跟我們一起走,能有什麼好結果?所以,當村裏人說金狗是中了邪,我們一點意見也沒有。而且,這種事情我們以前又不是沒聽說過。比如一個人走夜路,碰到了一個漂亮女人,那女人求他送她一程,他稀裏糊塗地就答應了。走了一段路,漂亮女人忽然怪叫一聲,舌頭像一匹紅布樣一抖,不見了,男人嚇得一激靈,失魂落魄地跑回家來,整天看著一個地方,眼神兒像潑出去的水一樣,四散奔逃,收不回來了,剩個眼珠子傻傻地站在那裏。問他話,舌頭也大了,半天在嘴裏轉不過彎。金狗的情況與之類似。他受了什麼驚嚇我們不清楚,反正,有一天大家忽然發現金狗神神道道起來。他莫名其妙、無緣無故地在野外瘋跑。開始我們還以為他在追趕什麼。但後來我們覺得不對頭。真的不對頭。他的眼睛裏沒有東西,比如一隻野兔或一隻野狗。他沒有目標。或者說,他的目標太大。他的赤腳就是不停地跑在目標的上麵。他一跑,目標也跟著跑。他怎麼能甩得掉它呢?他的嘴裏發出了壓迫的、做惡夢般驚恐的叫聲。他跑了一上午了,還不肯停下來。後來幾個壯年勞力(包括他的一個哥哥),從不同的方向圍追堵截,才把他攔腰抱住。金狗劇烈地掙紮著,眼一翻,昏了過去。

金狗醒過來,對我們說:我要紅樓夢。

我們說,你要紅樓夢幹什麼。

金狗說,我想跑到紅樓夢裏去,因為電影一放完,它就沒有了。

我們說,那還不容易,我們去把片子偷一卷來。

金狗說,其實,我已經有了一小卷。有一次,放映員在倒帶時倒斷了一截,他想把它扔了,我忙求他給了我。他認得我。我高興死了。我把它攥在手心。但又怕手裏有潮氣,把紅樓夢攥壞了。因此我的拳頭雖然捏得緊,但是個空心。看完電影,我三步兩腳回到家裏,一看,帶子有一尺多長呢!我用手電筒小心翼翼地照著。我想奇跡就要出現了,紅樓夢就要出現了。但是紅樓夢沒有出現。牆上隻有電筒的光。我仔細在裏麵找,還是一點影子也沒有。我一夜沒睡著。第二天,我一看紅樓夢,吃了一驚!帶子上哪有什麼紅樓夢,上麵白森森的,人都變成了骷髏!

他摸出膠片給我們看,但我們已經毛骨悚然。我們嘩啦一下跑掉了。

金狗一病不起。幾天後,我們再去看他,驚訝地發現他家的門窗像是被什麼衝擊過,有的窗格子已被毀壞,門也歪了半邊。就像一個人被關在不透風的地方作過的掙紮。金狗躺在鋪上,形銷骨立,兩眼像兩口打在高地上的井那樣又大又空洞。我們問:金狗,你病得很厲害嗎?金狗隻盯著手裏的膠片帶子,不說話。我們又問:金狗,你哥哥呢?難道他們就不管你了嗎?金狗,你起來吧,劉方裏今夜有紅樓夢,我們跟你去看,好嗎?真的,這次不是騙你,騙你是小狗!金狗,你怎麼不說話?難道你不會說話了麼?你是不是要死了?你別死,你死了,我們怕。你有那麼大的力氣,是不會死的。王東蘭還念叨著你好久沒幫她挑水了呢。金狗金狗,我們叫人請郎中來,好嗎?

金狗盯著手裏的膠片帶子,還是不說話。

我們湊上前去,想看看上麵到底有什麼。可是屋裏黑糊糊的,什麼也看不清楚。

事情結束得很快。幾天後,金狗就死了。

他兩個哥哥中的一個,就尋了個地方,把他埋了。

我們學校緊挨著大隊。大隊的木樓上朝外放著一隻喇叭。每到放學時,喇叭就會轟然響起,把屋瓦上的麻雀嚇一大跳。這天,我們驚訝地發現喇叭裏唱的原來正是我們前不久看過的《紅樓夢》——

(男)問紫鵑,妹妹的花鋤今何在?

(女)花鋤雖在誰葬花。

(男)問紫鵑,妹妹的詩稿今何在?

(女)似翩翩蝴蝶火中化。

(男)問紫鵑,妹妹的瑤琴今何在?

(女)琴弦已斷你休提它。

我承認,正是這時,我覺得腳下的地忽然泡鬆起來,我噗地一下掉了進去。一種憂傷在我心頭打翻。就像逃避水漫上腳背,我莫名其妙地小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