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顆叫做什麼磺的東西他已經在手裏攥了好幾天。上課的時候,他握著它在抽屜裏。走在路上,他握著它在褲袋裏。晚上睡覺,他握著它在枕頭底下。他是把衣服折好,再疊起來當枕頭用的。不過那件藍滌卡外套,他從來都舍不得枕它。他懷著喜愛,把它小心地放在一旁。因為頭發上的油垢很容易把它弄髒。說實話,這件藍滌卡褂子是他趁祖母不注意,偷偷從家裏拿出來的。這簡直是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就好像從家裏偷出了一頭牛。要好幾年,家裏才給他做一件像樣的新衣服。本來,是要等到過年才能穿的。雖然他已經穿著它過了兩個新年了。那件洗得泛了白打了兩三個大補丁的黑粗布褂穿得他在同學們中間抬不起頭。
少年把它(那個東西)放在衛生絨夾襖的折層裏。幾天來,它弄得他心神不定,躍躍欲試。它汗津津的,同他的心一同撲撲地跳著。他怕一不小心,把它弄丟了。或者被老師沒收。他還擔心那蠟溶化掉了,裏麵的成分失效。張國慶說,它可神奇了,狗吃下去,走不了三腳路,就會往下倒。所以它又叫“三步倒”。張國慶神色詭秘又眉飛色舞。他比他高一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喜歡跟高年級的同學在一起,而跟同年級的玩起來沒勁。高年級同學那裏,總有新奇的東西讓他著迷。他鼓起勇氣,終於說道:能不能給我一顆?張國慶想了想,說,給也可以,不過要用兩斤飯票來換。少年很高興。兩斤飯票,雖然在當時是個巨大的數字,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每次往學校拿米,祖母都心中有數。祖母能準確地說出他身上還剩下幾斤幾兩飯票。但他不可以每餐少吃一二兩麼。雖然那時他總是特別的容易餓。飯像一陣風似的,在他肚子裏一吹而過。他多麼羨慕那些家裏條件好的同學,因為他們每餐可吃上一斤。而他,隻能吃三到四兩。後來,他看這樣節約太慢,就幹脆餓了一頓。接著,又餓了一頓。他故意去得很晚,飯賣完了。這樣,他很快從自己手裏“贏回”了兩斤飯票。
那時,他在鄉裏的中學讀初二。他不是一個好學生,因為他經常調皮搗蛋。玩耍的樂趣遠遠大於讀書的樂趣。讀完三年初中,細心的人會發現,他的一隻耳朵(右耳)要比另一隻耳朵(左耳)長。那是因為他總被老師安排在靠牆的一邊,因此被老師頻繁提起的,總是同一隻耳朵。雖然,他從不討厭讀書,但他喜歡逃學。逃學給他帶來了莫名的快感。正如他在教室裏是坐,而逃學的感覺就像飛一樣。一個人在他的少年時代,誰不希望自己能隨心所欲地飛起來呢,哪怕是在夢裏。他還喜歡釣魚。一到禮拜,他就安安靜靜地坐在池塘邊,表現出少見的守株待兔的樣子。他喜歡那種有魚上鉤和捕獲的感覺。那是一種獵取和征服。是男孩子從小就渴望做的事情。有什麼能比魚在水裏把線(他們叫玻璃絲)繃直把竹杆拉彎緊接著被彈出水麵更加生動呢。那時他最羨慕的是有人的釣魚杆的尖梢比他的更細若遊絲。釣魚使他忘記禮拜早已過完,而他,還是那麼稀裏糊塗地坐在塘塍上。目不識丁的祖父知悉了這一消息後,氣急敗壞地趕來,要用放牛的鞭子抽他。於是,他和凶神惡煞的祖父圍著塘塍飛跑。祖父吼叫著,憤怒使他增加了能量越跑越快。並且他邊跑邊用布帶把他的折腰褲紮緊。少年驚訝地發現把褲腰紮緊後的祖父跑起來更加地呼呼生風,看上去就像一支火箭。後來很多人都來看,無形中使得祖父的速度又快了一倍。他不得不用一些數學或物理上的技巧來逃避祖父的抓捕。不知道跑了多少圈,他實在支持不住了,感覺喉頭發熱,胸部發癢,才劃了一條切線逃開了圓周似的塘塍,朝學校的方向跑去。他一邊跑一邊驚恐地回頭,幾乎是哭著喊道:我上學去,我上學去還不行嗎?他跑到李三房村前的埂頭上,回過頭,見祖父還在慣性的作用下圍著那個圓周沒有目標地奔跑。
自然,下一個禮拜回家,他遭到了不動聲色的祖父的一頓惡打。那個星期六的下午,看到收工回來的祖父,他忙惴惴不安地站起來叫了一聲。祖父嗯了一下,算是應答。他心裏一陣濕潤,內疚感立時上湧,使他像向日葵那樣低下了頭。他還以為祖父會不理他呢。有一次,他犯下了錯,祖父就是這樣不理他的。任他怎麼叫,他也不應。末了他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等他哭成了一條河,眼淚快把自己淹死了的時候,祖父的手才像一隻木筏安穩地伸到河中心,把他拉了上來。淚水忽然有了溫度,他卻哭得更傷心。沒想到,這一次祖父的氣能消得那麼快。他簡直有一種意外的驚喜。他變得勤快起來,幫祖母淘米、打水、洗菜,跟著祖父去係牛,拿軛頭回屋。然而晚上,他睡熟後猛然被一陣火辣辣的疼痛驚醒。朦朧中,他感覺祖父正在一下下地舉起放牛用的細竹棍。祖母則在後麵驚恐地拉著祖父的手。祖母在哀求,祖父依然在咆哮。他手中的竹鞭變成了一條蛇,一下一下地咬在他的身上。有許多紅色的蚯蚓從他的身體裏爬出來。他的身體裏居然有那麼多蚯蚓,是不是那些魚把吞下去的蚯蚓又還給了他?蚯蚓還在不斷地往外爬著。他嚇壞了。從此,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他不敢再釣魚了。一看到蚯蚓,他就產生了可怕的聯想。祖父的慈祥要等他壓抑已久的憤怒完全噴發出來後,才以撫摸的形式出現。因為凶狠,那慈祥也就格外寬軟。祖父撫摸著那些死去的蚯蚓,說,傻孩子,你為什麼不叫我住手呢,你不叫我住手,我怎麼好意思住手呢,說實話,那天下午你幫我往家裏拿牛軛頭時,我的心就幾乎軟了下來。我是為你好,才舍得打你,就像那時候你婆婆打我一樣。白天她趕不到我,但等我睡著了,她就拿棍子抽我,一邊抽一邊說,看你往哪兒跑,看你往哪兒跑!你這個孩子,跟我一樣心善,也一樣強……
那時候,他對祖父的依戀和祖父對他的疼愛就是這樣以挨打和打的方式緊緊連在一起的。他害怕回家,又渴望回家。他總是做錯事,又對什麼都躍躍欲試。
星期三下午,他回了一趟家。按學校規定,這天下午放學後,住宿生可以不經請假回家拿米拿菜。時已深秋,等他急匆匆趕回家時,天已經不可挽回地完全暗了下來。他的計劃無法實施。路上,有幾匹狗翹著尾巴一顛一顛地跑過,像縮小的戰馬。那個東西依然被他握在掌心。為了使它不至於融化,他不得不把它從左手換到右手,又從右手換到左手。假如有飯團或煮熟的紅薯,也許他當時就可以試試它的神奇作用。張國慶說,得把它藏在飯團或熟紅薯裏,狗才肯吃。想想看,狗吃了它,剛走兩三步路,甚至來不及叫一聲,就倒下了,這是多麼神奇的東西啊,簡直比原子彈還厲害。如果它真的有這麼厲害,那他們可以把狗統統放倒,天天吃狗肉,狗皮還可以用竹篾撐起來晾幹,拿到鄉供銷社賣錢。說到狗肉,他的鼻孔張開了,像一個顯微鏡。世上再沒有別的肉,能比狗肉更香。在他們有著八九十戶人家的村子裏,隻要一家在燒狗肉,全村的人都會知道。好像一條狗變成了幾十條、幾百條。它們撒開四足,在村子的上空奔跑,如仙女下凡又升空。當然,他現在並不那麼熱切地想吃到狗肉。他隻是想掌握一種殺死狗的武器並進行必要的論證。就像一個國家有必要擁有原子彈但不一定馬上要用它去毀滅另一個國家或城市。張國慶說,你知道它為什麼那麼厲害嗎?因為狗一咬(會發出嘣的一響),那些藥末立即噴出,封住了狗的喉管,使狗不能呼吸。他叫他卡住自己的喉嚨,問他是什麼感覺。他吃驚地問,人吃了也會一樣嗎?張國慶毫不猶豫地點點頭。他有些害怕起來。他擔心自己一不小心,把它當零食一咬。於是他有意無意中,把自己的嘴抿得緊緊的。晚上,他把它從枕頭底下轉移到腳邊的棉絮裏。他怕自己做夢時把它塞進了嘴裏。誰知道自己在做夢時會做出什麼事情來呢,尤其是做惡夢的時候。
是的,他害怕。而且,他果真做惡夢了。他夢見一匹狗在吃了那顆白色的藥丸後,不但沒有倒下,反而呲牙咧嘴地朝他跑來。它吼叫著,臉陰沉沉的,紅紅的舌頭像一麵小小的旗幟在風中呼呼作響。狗在後麵追,他在前麵奔跑。他和它圍著操場打轉,就像他和祖父圍著塘塍打轉一樣。有人圍上來看。他們哄然大笑,一定是以為他在趕那隻狗,而不是狗在趕他。他手長莫及狼狽不堪的樣子使他們的笑按下了葫蘆又起了瓢。他急得要哭。他朝他們喊,他們聽不見,或者,他們聽見了,卻故意裝出沒聽見的樣子。看的人越來越多。班主任伸長了他的手,隨時準備來揪他的耳朵。盡管他多次希望老師不要老是揪他右邊的耳朵,他在心裏說,老師啊,請你也揪揪他左邊的耳朵吧,不然,日後走出去多難看啊,但現在,由於他和狗都是逆時計跑,老師要揪住的,隻能是他的右耳朵。看的人把操場圍了個水泄不通。以前,他還不太懂“水泄不通”這個詞的意思,現在,他一下子懂了。如果考試時要用它造句,他就寫“看的人把操場圍了個水泄不通”。如果是詞語解釋,他就寫“操場四周被圍住了,水都休想淌出去”。他無處可逃,隻好繼續沒命地跑下去。後來他累得一邊爬一邊跑,像狗,而那隻狗,則像人一樣昂然站了起來。他已經顧不上自己的形象了,隻要不讓狗攆上就行。有一會兒,他跑得比狗快,他離狗很近,狗離他很遠。他有些得意了。但他沒想到,狗忽然掉轉了頭。他大驚失色。這一下,他可是送上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