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夢裏醒來,剛才跑的滿身的汗還在那裏,這時候冰涼冰涼的。他很納悶,這條狗怎麼那麼聰明,像是讀過書的樣子。仔細想來,原來是學校食堂保管員劉建成養的狗啊。他曾打過它的主意,但它很嚴厲又很銳利地盯了他一眼,就像老師們盯著他一樣。
在老師的逼視下,他老老實實地坐在了教室裏。他假裝在聽課,其實手在桌子底下。老師講課的聲音若有若無忽遠忽近。有些像棉絮,令人昏昏欲睡。忽然,它停止了。他有些驚愕地抬起頭,才發現老師早已虎著臉站在他的麵前。老師的沉默像石頭,一塊塊地在他肩上碼起來。他動了動身子。老師突然大喝一聲:把它交出來!他想起張國慶跟他說的千萬不要讓老師發現的話。不然,他們會湊死他。於是,他毫不猶豫地把藥丸往嘴裏一塞。他要像地下黨那樣奮不顧身地保守他們的秘密了。牙齒一咬,隻聽嘣的一聲,他忽然感覺自己的臉部不聽使喚了,好像不是他的。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一陣呼嚕從床裏邊傳來,原來,是家裏的貓跳到床上來了。這時他不但沒有怕它反而向它貼緊了些。
星期三晚上,他在家裏幾乎是度過了一個惡夢連連的不眠之夜。星期四一早,他裝了罐鹹萊,就嗬欠連天地、匆匆趕到學校裏來了。
少年以一種異樣的眼光打量學校的那幾隻狗。一隻是食堂保管員劉建成的,一隻是代課教師葉小露的,一隻是初三年級的化學老師董興誌的,還有一隻是校工李金火的。董老師的狗每天早晨搖著尾巴跟董老師到學校來,下午放學又跟董老師回去。看上去像是董老師的兒子,就差沒有背書包。葉小露(他們在背後對她從來都是直呼其名的)的狗像它的主人一樣,是一條嬌生慣養的狗。葉小露是教育局一個局長的女兒,長得嬌小玲瓏,對教書和對鄉下的事一樣不懂。她教的初一年級的數學,平均分從來沒超過三十分。有一次,學校殺豬,她跑去看,說,豬長這麼大,要好多年吧?董興誌老師誆她:要八九年哩。她竟信以為真。後來,她看見被屠戶扔在窗台上的豬“鞭”,忽然說,這是什麼東西,怎麼不要?不要我拿去。葉小露是學校最早養寵物的人。她把她的白毛小狗打扮得漂漂亮亮,像是童話裏的公主。而且據說她每天給狗洗澡,摟著狗睡覺哪。這樣的狗,就是把它弄死了,也沒什麼意思。李金火的狗則是一幅可憐相,瘦骨嶙峋的,脊背上有一塊疤癩,仍在不斷蔓延。那狗在校內被別的狗瞧不起,在校外老是被咬得血淋淋的抱頭鼠竄而歸。要拿它來做試驗品倒是容易,它經常到學生宿舍裏來找吃的,即使狠狠踢它,它也要吠叫著,忍痛把到嘴的食物吞下去或銜跑。它的吠叫聽上去十分淒涼。李金火是一個單身漢,三十多歲了還沒娶上婆娘。據說他的腳終年散發出一種奇怪的氣味,令女人望風而逃。李金火說話溫柔,做事輕手輕腳,小鼻子小眼,沒有胡髭。皮膚不白也不黑,但比較細膩。如果還胖一些的話,就跟佛差不多了。李金火是會哭的。有一次,他把領來的工資放在口袋裏,在廚房裏做事做熱了,就把衣服脫下來,結果,不知是誰把他的錢摸走了,李金火當時就往地上一坐,像個孩子似的哇哇大哭起來。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邊哭邊說,要是他不把錢拿回家,他哥哥就要打他。假如把他的狗毒死了,他會不會也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呢?因為在少年聽來,單身漢李金火的哭聲是多麼的驚心動魄。
隻有食堂保管員劉建成的狗“四眼”,永遠那麼威風凜凜,膘肥體壯。它全身漆黑,沒有一個雜點。“四眼”狗往往是惡狗,它們不動聲色走到你跟前來,張嘴就咬。“四眼”經常嚇得前來打飯的女生尖叫起來,如此看來,它應該是一條公狗。它走到女生跟前,身子忽然豎起來。女生的飯碗當的一聲掉到了地上,“四眼”立刻吭哧吭哧地把地上的飯團搶食幹淨,女生隻好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到後邊去排隊重新買過。這一切,食堂保管員劉建成視而不見。如果女生到他跟前去哭訴,他便說,哎呀,誰叫你自己不好生呢。學校來了人,招待後剩下的肉骨頭,劉建成不讓別的狗上前。他把“四眼”關在招待室裏,讓它獨享。沒事的時候,“四眼”像劉建成一樣在食堂門口轉來轉去。似乎它也是半個食堂保管員。打到碗裏來的飯越來越少。而劉建成,星期天偷偷地把倉庫裏的米運出去賣。說不定,全是因為這條狗的緣故呢。學生和食堂永遠是死對頭。這是他們的“勾股定理”。如此一個罪大惡極、狗仗人勢的家夥,應該把它弄死才對。少年想。他握緊了手裏的藥丸。“四眼”死了,將是多麼的大快人心啊。
他開始秘密地實施他的計劃。他不想讓別人參與此事。他已經學了曆史,知道合夥做事的壞處。如果是一個人,事情就好辦得多。萬一敗露,他隻要咬緊牙關就行。他要讓大家、包括張國慶他們大吃一驚:那條飛揚拔扈的狗怎麼一下子就死掉了呢?當然,他不是因為那條狗怎麼飛揚拔扈才想辦法去弄死它,而是因為他有了武器才想到首先應該幹掉的是它。人總想在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的同時順便做件好事或盡量把它做成好事吧。應該說,“四眼”還是條有廉恥感的狗。一般情況下它和它的主人形影不離,但它撒尿,必定要到食堂後麵的山頭牆下去,支起一腿,嘩嘩地放水。少年想,他隻能利用這個機會。而且他還發現“四眼”有一個習慣性的動作,從牆邊下來,要東嗅嗅西嗅嗅,似乎在看有什麼可吃的。因為有時候,它會驚喜地發現誰家的小孩在草叢裏拉的一堆嫩屎。即使每天吃香喝辣,它仍不忘本性憶苦思甜。
吃午飯的時候,他偷偷留了一個飯團。等寢室裏的同學都走了,他忙掏出藥丸,把它放在飯團裏麵,再用手蘸了點水,捏緊。寢室很大,整整一層二樓。他們睡在樓板上,每人寬一尺五。他們班睡在最裏頭。水和飯團揉在一起,散發出一種清香。如果有一點鍋巴,會更好。在家裏,祖母刮鍋時總要捏一個很大的飯巴給他,他吃了還想吃。他站起來,動了動身子,擺脫了這非常不恰當的聯想。難道他要稀裏糊塗地把它吃下去嗎?當他麵對某種危險品的時候,他經常有這樣莫名其妙的想法和衝動,就像一個人害怕死亡,結果他在夢裏偏偏看到了死亡。有一次,村子裏一個人喝農藥死了。那個人死前的慘狀給他留下了極為恐怖的印象。從此,他一看見農藥就要繞著走,但越這樣,他越覺得農藥散發出一種特別的濃香。結果,趁理智還未失盡,他就倉惶地奔跑起來。他擔心自己會鬼使神差地朝著那個藥水瓶子走去。據說尋死者就是受了這種誘惑。現在,他握著飯團,再次受到了這種誘惑。他的手在顫抖。他多想把飯團塞進自己嘴裏。他的手甚至已經在試著做這樣的動作。寢室裏又低矮又陰暗。從前到後。誰知道那些站柱的後麵隱藏著什麼呢?說不定,它已經把他的一舉一動,看得一清二楚了。據說,這裏曾經吊死過一個女生。所以女生都不敢住,被安排在靠近教師宿舍的那棟樓裏。他仿佛聽到什麼在發出慫恿的笑聲。它在拉著他。他感覺自己毛發倒豎,頸後一片冰涼。如果他再不衝出去,就會完全被它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