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衝到外麵來時,已經大汗淋漓了。
下課後,他與許多同學一道,裝做到食堂裏喝水。劉建成坐在食堂門口喝茶。果然,“四眼”甩甩尾巴,小跑著,往屋後邊去了。少年若無其事地朝校門外走去。那裏有一個池塘。沒喝到井水的同學就到埠頭上喝一口塘裏的水解喝。經過山頭牆的時候,他瞄準著把捏得緊緊的飯團朝狗扔去,然後迅疾地跑出校門。這是後門。沿著圍牆繞一個彎,就到大門了。他的心狂跳著。為什麼把飯團扔出去,他的心就跳得這麼厲害呢?就好像兔子在吃力地拉著一棵大白菜,在沒人的地方,它把大白菜一丟,便飛快地跑開了。為了壓迫住自己的驚慌,他便這樣胡思亂想起來。他想,等他再從大門走進去的時候,說不定那個劉建成正在對著倒在地上的狗剁腳舞手呢。“四眼”已經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不過大部分人都暗暗高興。這樣一想,他不禁走快了些。
他遠遠望了一眼,見食堂那邊並沒有什麼不正常的動靜。他心裏沒底,正想走得更近些時,上課的鍾聲響了。他隻好走走停停地朝教室走去。這一節課,他不知道老師講了什麼。他常隱約聽到從食堂那邊傳來的你呼我叫。劉建成的吼叫聲像殺豬一樣。像一把剛從灶膛裏拉出來的火。他在食堂門口暴跳如雷。他會不會知道是他幹的呢?不會。但假如張國慶和另外幾個高年級同學告了密呢?很明顯,他們一看,就知道是他幹的。他們幸災樂禍地笑著,把他交了出去。他們巴不得他挨老師的打呢。他們反正快畢業了,才不怕老師對他們怎麼樣呢。假如因此而被學校開除,他們大概會高興得在地上翻跟鬥。但他不行。他還想讀書。如果他被學校開除了,爺爺會打死他。爺爺在打死他之後再打死他自己。氣極了,爺爺會拿自己的頭往牆上撞。每當這時,他就恐懼地抖成一團。
下了課,他搶在老師的前邊衝了出去。他聽到了老師夾在書縫中的粉筆掉在地上的白色或彩色聲音。但他已經顧不上後麵了。遠遠地,他望見劉建成還坐在食堂門口不緊不慢地呷茶。劉建成對他的紅臉脹頸和氣喘籲籲有些吃驚。因為還沒到放學的時候。隻有放學的鍾聲響了,學生們才夾著碗從各個教室裏爭先恐後地衝出,劈裏啪拉的腳步聲像潮水一樣從操場上湧卷過來。像銀分(硬幣)一樣往他衣袋裏飛奔。他眉開眼笑。但現在,這個學生明顯是出現了錯亂。看個子,大概是入學不久的新生吧。於是他微微仰起了頭,臉上準備了嘲笑。他會朝他喊:小哈屎,你準是記錯鍾點了吧。還不如他的狗呢。他的狗一看李金火拎了半截鋼筋去打鍾,就會搖著尾巴興奮地跑到了打飯的窗口。老吳不給它一塊鍋巴它不會離開。然後他會嘎嘎嘎鴨子似的幹笑一陣。少年跑著跑著,猛然停住了腳。因為他驚訝地發現“四眼”正若無其事地坐在劉建成旁邊,黝黑的皮毛發著亮光,紅紅的舌頭一閃一閃。少年在驚訝中及時地轉過腳步,朝食堂背後跑去。他看到,那個飯團躺在地麵上,居然完好無損。
他毛骨悚然起來。
少年後來想過,他當時該適可而止。但又有哪一個少年,是懂得適可而止的呢?這次試驗,使得他又害怕,又憤怒。他對狗、或者對自己,有些恨之入骨了。他把那個飯團,用力朝地上摔去。假如那顆藥丸被摔成了粉末,他也就甘心了,後來的故事也許都不會發生(他曾一度把“甘心”寫做“幹心”)。可是那顆藥丸從飯團裏滴溜溜滾出來,瞪著眼,挑戰似地望著他。少年怒氣衝衝。他恨不得一腳把它踩碎。但是,在他抬起腳的霎那,他又遲疑了。他舍不得。他蹲下身子。因為自己對它的又愛又恨和無可奈何而流下了著急的眼淚。他一邊悄悄地哭著一邊把它撿起。他居然對付不了一粒小小的藥丸!他對自己感到了絕望。他聽任它從地下順著指尖爬到了手上,又鑽進了他的口袋。聽任它讓他警覺地回避了路過的老師和同學,不聲不響地回到教室裏。他把手從口袋裏抽出來。他怕挨著它了。有一會兒,他故意不去管它。他帶著它,跳高,跳遠,跑步,前滾翻,後滾翻。他希望於不小心中,把它壓碎。壓成粉末。使它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且,有一會兒,他看上去,仿佛果真無憂無慮了。在體育課上,他比誰都賣勁。他臉膛紅紅的,頭發貼在臉上,汗水順著發梢淌下來。他從沒這麼舒服,這麼忘乎所以。但是,他後來一摸,發現它仍體態滾圓地呆在那裏。對他的險惡用心,隻是滿不在乎地一笑。
它已經不由分說地纏上它了。
於是少年又駭然地奔跑起來。他以為這樣可以擺脫它給他帶來的夢魘。但是它已經存在於他的身體之中。他跑多快,它也跑多快。它不但跑進了他的身體,還跑進了課本、鋼筆、飯碗和他的夢裏。最後不是他帶著它跑,而是它帶著他跑。而當他試圖捉住它把它狠狠摔出時,它就溫馴而好看地躺在他的掌心,似乎在說,你就狠狠地摔吧。於是,他又遲疑了。
天啊,快點讓他得到解脫吧!
少年從學校回到家時,更瘦削了些,臉也很蒼白。祖母心疼孫子在學校的用腦。讀書真是一件傷人的事啊。她顛著小腳,到灶下拿來了中午煮熟的紅薯,又到雞窩裏去拿雞蛋。今天是星期六,她知道孫子餓。少年望著筲箕裏金黃的紅薯,若有所思。他掰了一塊放在嘴裏,沒有知覺地嚼著。幾隻雞翹起屁股在啄園子裏的菜。不知是誰家的小狗,從廊口一顛一顛地跑來。說實話,因為讀書,他似乎和村子漸漸疏遠了。有雞的地方總是有狗,雖然它們到一塊便驚驚乍乍的。果然,有一兩隻雞警覺地抬起了頭。小狗見有人,在院門那兒也稍微停頓了一下。這時,他忽然心跳加快。他幾乎是想也沒想,就迅疾而熟練地把那粒白色藥丸放在掰下來的紅薯裏,丟在小狗的麵前。
小狗對於這意外而至的食物表示了興奮,它銜起薯塊就咬。少年的心從來沒有跳得這麼高,仿佛要從胸腔裏跳到外麵來,幾乎要被他的牙齒咬著了。小狗忽然慘叫了一聲,然後拖著它的慘叫還有軟下來了的腿往廊口外跑。他在心裏喊你別跑你別跑。少年著急了。按說,它應該馬上倒下來的啊。正是收工的時候,大人扛著犁頭背著撒火糞種菜籽的簸箕三三兩兩地往回走。小狗一路吠叫著,嘴角耷拉著口水。狗怎麼啦狗怎麼啦,他聽到廊口外誰在驚慌地叫喊。喊叫的人似乎越來越多。小狗趔趔趄趄的,終於斜斜地、倒在地麵上了。它的神態像是一個人。它的柔和的麵容,嫵媚的下頦。它剛才還活蹦亂跳的,想跟那些雞捉迷藏。想嚇得它們咯咯叫著慌張地飛起,翅膀扇起一陣風。它大概以為它們飛的姿勢很好看。原來一隻狗的死去竟是這麼可憐!少年的心徹底地顫抖起來了。他的腳發軟。他聽到,祖父也在那堆人中間了。有人在拉著祖父告狀,因為狗明明是從他家廊口跑出的。祖父肩上扛著牛軛,清亮的鏈子嘩嘩作響。竟有這樣的事!祖父的眉毛豎了起來。少年仿佛看到祖父捏緊了手裏的瘦竹棍。它會在他的頭上、臉上、身上和腿肚子上畫出一截截好看的竹子。會把他身體裏的蚯蚓全部驅趕出來。而且,他以後怎麼走出這個廊口呢?他還有臉見人麼?少年感到他的路沒有了。它忽然在他腳下斷裂。他的麵前是一片峭壁或懸崖。天啊,救救我吧!他伸了伸手。但此刻還有什麼可供攀援的呢?於是,他恐懼地回轉身,穿過陰暗的屋子,從屋背後向著蒼茫的黃昏猛跑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