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亮
聊天是件最輕鬆的事,輕鬆到了讓那些無閑暇聊天的人感到了嫉妒和憤怒,以致他們就說聊天是一種浪費或者奢侈。生活是那麼繁忙和不易,放著要緊的工作不做卻在一邊毫無邊際地聊天,這當然是很不像話的。許許多多的人似乎相信,人們彼此間說話都是有目的的。他們相互交往,傳遞消息,討論問題,處理事務,交換意見,這才使他們有話可說。此外,他們還會因為禮節、因為邂逅而相互寒暄相互問候,說說天氣時局明星股票或者健康。我們不妨想一想,如果人和人之間沒有了聊天,他們那些非常有目的的談話最終又有什麼意義?如果他們不是無目的、非功利、純粹消遣性地經常聊聊天,他們的祖先發明了語言又有什麼用?聊天是語言擺脫了工具性之後的一次自我解放,這裏有全部的想象、幽默、主動和趣味。隻有在聊天時,我們才會輕鬆自如地、沒有負擔地駕馭著語言,我們邊說邊走,這些話題根本不嚴肅,根本不希望進入曆史——隻有圖謀進入曆史的語言,圖謀有意義有目的的語言,才可能發生謊言和歪曲。至於聊天,它即使是謊言也是無害的,因為聊天無異是日常生活中的語言藝術,而藝術是允許虛構的。
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不太有機會參加聊天,大多數說話都是為了表達一個想法或願望,說一件事情或一項計劃。可生活不時證明我的想法常常是錯誤的,對事情的了解常常是片麵的,計劃常常是空想的,願望常常是被粉碎的。那麼我還能說什麼呢?我於是找到一種方法。那就是聊天。我不再對自己所講或已講過的話耿耿於懷,不再深思熟慮,不再認認真真要求自己合乎邏輯,首尾一貫,言之有據,觀點鮮明。我隻是發出一連串聲音,它們具有臨時的含義,它們會引來會心的一笑,也會讓人毫不在意。這就是“說過即棄”。這一切顯得輕鬆極了,對這個世界你沒辦法不輕鬆。
以前,我對談話者十分挑剔,希望他們的話題對我有所裨益。事實證明我錯了。現在我有許多不同類型的聊天夥伴,他們能為我提供一個好的心情。至於他們講得對不對,這變得一點不重要。因為我不抱奢望——聊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