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生隻做一件事(1 / 1)

池莉

我有時候隻長年歲不長心眼,真是癡長。

從前,我外婆家屋後有一座大園子,園子裏頭長滿花草樹木蔬菜和中草藥。當然,後來就沒了,支援了國家社會主義建設,蓋了一家紡織廠。從此,我就一直心懷渴望,非常非常想養花種草。渴望與日俱增,可多年來就偏是沒有機會,既沒有自己的一寸土地也沒有自己的住房。十幾年熬過去,去年得到一套公寓,奔到陽台上一看,發現竟然留了養花槽。這一高興,頭腦轟地發熱了,拿業餘愛好當了正經事做。一連幾日,提隻籃子和小桶,四處挖湖泥。這樣,花種上了,草也養上了,抱著肩欣賞了一番,真有一種了卻夙願的小感覺。每逢出差或開筆會,凡遇上奇花異草,都挺執著地弄點回來栽進盆裏。家裏間或吃點魚、肉,也常記得將洗魚、肉的水倒入花槽內。

可是,結果極不理想。去年秋天,葡萄才結了幾顆,曾經盛開100餘朵花的杜鵑在我家一朵沒盛開,廬山植物園帶回的碗蓮之類也都死了。

為此,我特意找了《花經》來讀。讀著讀著,心中漸亮。合上《花經》,扔下花鏟,朝陽台上花花草草淡然一笑,告訴家人,我不再養花了。實際上《花經》這本厚書我隻看了前麵一小節:序言。序言裏簡潔地記敘了本書作者之父黃嶽淵先生的一段故事。黃先生在宣統元年的時候本是朝廷一官員,斯時年將三十。黃先生想古人雲三十而立,自己該立了,立什麼?他認為做官要應付人家,做商又坑害人家,得做一件得天趣的事才好。於是毅然辭官隱退,購田10餘畝(時田價每畝約20金),漸擴充至百畝,抱甕執鋤,廢寢忘食,盤桓灌溉,甘為花木之保姆。果然黃家花園欣欣向榮,蒸蒸日上,聲名遠揚。每逢花時,社會名流裙展聯翩,吟詩作賦。更有文人墨客指點花木,課雨話晴,深得啟示:既渾濁之世,百天一可,惟花木差可引為知己。據說當時的文壇名人周瘦鵑、鄭逸梅皆為黃先生的花木摯友。黃先生養花養出了精神文明,養出了人間知己,養出了《花經》這等著作。這才叫養花種草!這才叫做了人生一件事!

一件事要做好,豈能憑你心中有一點喜歡?三天想起來澆點水,五天想起來上一點肥?

少年狂妄,自以為聰明。這也想做做,那也想試試,好聽人評價個多才多藝。近年國家大興經濟,文人紛紛“下海”,我也曾與人發議論說作家的智商是足夠經商的。最近由讀《花經》而獲頓悟:人的一生隻能做一件事。政客們終身搞陰謀,商人終身搞欺騙,情種(比如賈寶玉)終身搞愛情,黃嶽淵先生終身搞花草。一生的時間並不多,一生的精力也不多,要搞好一件事,可真是不容易。用去一生,搞好了一件事,那也就夠可以了。不知多少聰明人,一生沒搞好一件事。

總之,我是不敢再說文人經商的話,也不敢做腔做調再養花,連剪裁時裝、研究烹飪之類的興趣也談了下來,隻偶爾為之,決不長期牽腸掛肚。

該是不受誘惑的年紀了。傻一點兒,笨一點兒,懶一點兒,就做一件事——我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