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愛閑說(1 / 1)

(香港)董橋

(一)

閑最難得。閑和趣相似,袁宏道說是如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態,雖善說者不能下一語,惟會心者知之。現代人慕閑之名,求閑之似,於是品茶賭馬以為怡情,逛街打牌以為減壓,浪跡歡場以為悅性。那隻是閑的皮毛,沾不到閑的神情。閑,得之內省者深,得之外騖者淺。內省是自家的事情,常常獨處一室,或讀書,或看畫,或發呆,終於自成一統。外騖是應酬的勾當,遷就別人多過自得其樂,心既難靜,身亦疲累,離閑愈遠矣。

袁宏道說趣,其實還有一句說“趣如山人之色”;我不信,隻好不引。古代掌管山林的官員叫山人,即山虞,掌山林之政令也;那倒是實實在在的職務,有事可做。袁宏道的“山人之色”指隱士,愛竹林山水,煙嵐與居,鹿豕與遊,衣女蘿而啖藝術,大半是些適應不了現實社會的人,隻得避世,隻得隱居,擺出山林大架子,染出一臉清高色。這樣的人既無真趣,心也甚忙,有什麼色好看!我反而很想見識一些舊時從事卜卦算命職業的山人,好歹幫人避凶趨吉;也想親近幾個歸田種菜的大學問家,他們起碼還事生產。

(二)

今人之跡,什九市塵,既無陵藪可以小隱,大隱於朝市也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修養,求閑於是隻剩了追求大忙中的一點閑忙而已。大忙是俗務,身不由己;閑忙是雅興,浮生之中偷來的。所謂善琴者不弦,善飲者不醉,善知山水者未必真要一頭鑽進青山綠水之中。李日華《味水軒日記》說:客持文徵明著色山景一幀,渲染虛渾,用趙孟家法,畫的是古柏、草亭、竹筱、澗流,上係一詩曰:茗杯書卷意蕭然,燈火微明夜不眠;竹樹雨收殘月出,清華涼影滿窗前。那是值得偷閑看看的景致。李日華是萬曆二十年進士,官至太仆少卿,卻不喜仕進,一旦通顯,誌在謙退,歸田園居,杜門卻掃,好收藏,善鑒賞,跟董玄宰、王惟儉一樣醉心金石書畫。雖說李日華性格落穆怡淡,經濟條件還是好的,不然也不可能看破放下。他在人家家裏看到文承壽草書二詩,有“寂寂寥寥無個事,滿船風雨滿船花”之句。那寂寥無事的境界,一般人殊難消受;朝市忙人慣見的是滿船的風雨,追慕的是滿船的繁花,得此片刻之閑,於願足矣。

(三)

“閑”字其實最怕惹上太多的正氣和太多的霸氣。王家鳳寫桂花,說到剛剛歸屬陽明山國家公園的陽明書屋,原本是國民黨黨史會的所在地,其中中興賓館則是蔣介石生前最後一處行館。賓館裏處處桂花,既有兩層樓高的幾株四季桂,後花園還有一株稀罕的丹桂。問滿臉風霜的老花匠:是蔣生前偏愛此樹?他說:“貴氣臨門啊!”不巧“桂”與“貴”諧音,閑閑幾株瑤草瓊花,竟都披上了滿枝的使命。再問他:如此香甜的丹桂,當年可曾采下來做江浙人最喜愛的桂花醬?老花匠指一指樓上一角,說那是“總經理”孔二小姐的房間,她在樓上可以看到這株樹:“誰敢碰她的花!”漢宮秋老,佳人遲暮,終歸不許人間過問一樹的榮枯。

我怕清高,也怕聖賢,更不相信後花園的丹桂碰不得,平日謀稻謀粱之餘,不忘寄意畫中的山水,涉獵亂疊的雜書,求的正是忘卻韁人的頭巾,拾回片刻的閑散。月前孫立川提起我勸董建華讀點閑書的舊作,說是“天地”也正在編印一套閑書係列,要我寫序。我倒覺得閑書不必有序,免得撩起正氣,一下子驅散了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態,“誰敢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