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隱賦佳話(1 / 3)

讀《南史·謝莊傳》,講到這位出身名門的貴族子弟,年紀才有7歲,就能寫一手絕妙文章。曆史的記載,說好則好得不得了,說壞則壞得一塌糊塗,不免有誇張之弊。但他從小就表現出聰明的才智,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成年以後,謝莊一表人材,文采俊逸,連宋文帝看見他以後,也大為讚賞,並對身旁的尚書仆射殷景仁、領軍將軍劉湛說:“藍田生玉,豈虛也哉!”

這位皇帝的感慨,倒也不是無的放矢的浮泛之言。應該說,從謝靈運、謝惠連、謝道韞、謝混,到謝莊,以及稍後的謝眺,陳郡陽夏謝姓這個世族,僅在文學領域裏,就出現多少傑出人才啊!更不用說指揮淝水之戰的謝安等政治家和軍事家了。

晉南渡後,一大批封建社會裏頂尖階層的貴族門第,也隨著帝室過江。他們擁有財富和政治上的特權,過著享樂安逸的生活。清談空議,頹廢虛無,遊獵山水,吟詩唱和,成為一時風尚。南朝文化的發達,是和當時帝王、官員、貴族、士大夫的這種苟安奢靡的風氣分不開的。後來,經過頻繁的戰亂,才逐漸衰微沒落,到了唐代,六朝金粉便隻是往昔繁華的夢了。劉禹錫筆下所描寫的“朱雀橋畔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便是詩人無可奈何的黍離之歎了。

謝莊(421—466)是生逢盛時的貴族子弟。他在高門望族的生活環境中長大,又受到長期的文化熏陶,如此的貴族教養、家學淵源,使得宋文帝也不禁讚歎:“藍田出玉石,這句話是一點也不假的。隻有貴族之家,才能出現這樣的人物啊!”他的文才,在年輕時就名揚北魏。他的作品,諸如《赤鸚鵡賦》、《月賦》、《舞馬賦》,都受到當時人們的推崇。唐人孟啟《本事詩·嘲戲》稱:“宋武帝嚐吟謝莊《月賦》,稱歎良久,謂顏延之曰:‘希逸(莊字)此作,可謂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可見評價之高。

那時候,貴族間的應酬,多以文化活動相燕集,宮廷裏的文化氛圍,也是相當濃鬱的。公元423年,南平王劉鑠向宮廷進獻鸚鵡。因為這種熱帶鳥類,長江一帶少有,而且是紅色的,尤為罕見,宋文帝就召集群臣為賦,來慶賀這件盛事。謝莊在宋文帝元嘉末年,任太子中庶子,這樣的文壇聚會,眾望所歸,他當然要參加的。同在東宮任太子左衛率的袁淑,詩賦文章,聲震江東,也是名噪一時的人物,這樣的競賽,怎能少得了他呢?席間,他不假思索,提筆立就。作品完成後,袁淑就拿給謝莊看。謝莊也把自己寫的這篇《赤鸚鵡賦》請袁淑指教。他看完謝莊的文章,不禁歎了口氣說:“江東要是沒有我的話,你就是一枝獨秀;我要是沒有你這樣的對手,也是稱雄一時的俊傑了。”說到這裏,袁淑把自己寫的賦隱藏起來,退出了這一次競賽。

這就是傳為美談的“遂隱其賦”的故事,讀後深感前人要比我們後來的作家高明和雋智。因為,寫作的人通常缺乏自知之明,容易自以為是。明智本難,袁淑能夠做到急流勇退,把作品收起來束之高閣,則更不易了。

欽佩!欽佩!真是值得為他的這個識見喝一聲好。

袁淑這樣做,我馬上想到的第一種可能,也許是他明顯看到自己作品與謝莊的差距,與其被諸位評委們說長道短,論頭品足,然後斃掉,弄得挺栽麵子,還不如幹脆從一開始就退出競賽。也許古人不如後人聰明,感到自愧弗如的同時,其實是可以通過關係啊、活動啊、疏通啊、紅包啊種種台麵下的手段來彌補的;作品不夠,公關來湊,已是公開的秘密。君不見如今種種評獎,打通關節已是不可或缺的一環。但這個袁淑,從他所說的話“江東無我,卿當獨秀;我若無卿,亦一時之傑”來看,他即使不強於謝莊,至少也不弱於他的。《宋書·袁淑傳》稱他“不為章句之學,而博涉多通,好屬文,辭采遒豔,縱橫有才辨”,也是一位飽學經綸之士,文采斐麗之流,否則他不會任左衛率,和任中庶子的謝莊一起,在太子的東宮裏任職做事了。皇帝挑選給他兒子的官員,是絕不會濫竽充數的。

那麼,第二個可能,就是席間這兩人所寫的同題文章撞車了。

當場就一個題目寫詩作賦,在舊中國,是文人間舞文弄墨的風雅事,甚至連韻腳都限製得死死的,給你留下的發揮餘地和想象空間,是極其狹窄的。這種比賽,很大程度上是一次作家才力和捷智的較量。因此,參與者筆下出現雷同啊、重複啊、近似啊、相仿啊等等撞車現象,是很正常的事情。估計,袁淑卒卷以後,與謝莊易稿互看,顯然是難分伯仲,各有千秋,既發現對方寫得不錯,也覺得自己筆下不差。命題作文,這種不約而同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因為他倆是在同一時間內寫成這篇《赤鸚鵡賦》的,說不上誰模仿誰,也就用不著打筆墨官司。但袁淑認為自己的作品不占特別的壓倒優勢,而且也不想當並列冠軍,於是,就出現“遂隱其賦”的文壇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