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蘇東坡的最終流放(1 / 3)

公元1098年的一個夏天的雨後清晨,中國文學史上的一位巨人,再一次受到貶斥,從已經謫放多年的嶺南,渡瓊州海峽,往海南島的昌化軍安置。在宋代,海南島不像現在這樣風光,而是朝廷發配刑徒的邊鄙之地。把這位文豪流放到荒蕪不毛、人煙稀少、瘴霧肆虐、土地貧瘠的儋耳,實際上是讓他老死海南,永不回還的了。

流放,是與砍頭差不多的刑罰,兩者的區別,一是立刻斃命,一是慢慢死亡而已。曆代中國不聽話的文人,受此處置者多,讓你不死不活,而活著比死還難受。縱觀世界,好像各國統治者都很喜歡采用這種不馬上傷筋動骨的辦法,俄國沙皇就把赫爾岑送到西伯利亞的冰天雪地裏去。宋代,因為北方在異族手裏統治著,就隻好往大陸南端的蠻鄉夷域押送了。

自秦始皇焚書坑儒以後,中國的皇帝,盡管事實上大興文字獄,收拾知識分子,但不願承認自己是暴君。帝王們很明白,殺頭固然簡便快捷,但為此承擔後民沒完沒了的唾棄,還不如采用使其自斃的辦法較好。把那些總跟皇上過不去,總跟當局唱反調,總愛發出不同聲音的作家、詩人,送到遙遠的邊陲,一去不回,讓他們在那裏謀生維艱,饔食不繼,恐怕就湧不上來詩情和文思,也就沒工夫和沒力氣寫那些皇帝不喜歡的東西了。

於是,一紙流放海南的文書,從開封急遞惠州,年已52歲的這位大文人,風雨兼程,由雷州半島那煙雨蒙蒙的徐聞港登船,踏上他生平第三次的流放途程。在大陸南端的這片海域上,曾經不勝榮幸地,有兩位在文學史上屬於重量級的人物泛舟而過,給這片蔚藍的世界,增添了前所未有的文化色彩。第一位是唐初四傑之一的王勃,公元676年,經過這裏往交趾探望受他牽連而被謫的老父,在海途中,遇到颶風,不幸溺水,驚恐而死。但四百年後,第二位大文豪途經這片海域時,本來還是雨急風驟、驚濤駭浪的天氣,現在,突然變得平靜而又溫柔,雲消雨散,風平浪靜,一葉扁舟,揚帆急駛。站立船首眺望的寬服高笠、長髯廣額的長者,就是第三次被朝廷放逐的蘇東坡。

東坡先生當然留戀著身後漸漸遠去的雷州半島,那裏大概還癡癡站立著剛剛握別的弟弟蘇轍。但眼前雲水盡處的新天地,更吸引著他。他不禁吟誦起他幾天前寫成的給他弟弟的詩,其中表露出這樣的胸懷:“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他年誰作輿地誌,海南萬古真吾鄉。”這恐怕又要讓那些再次流放他的中書省官員大大地感到失望了。這一幫小人,以為他會厭絕這蠻夷未化、瘴氣彌漫的島嶼,並因而一蹶不振。哪裏想到一個精神上的巨人,絕非蟲彘們那些卑汙伎倆所能壓倒的。他還未踏上海南島,已經燃起生活的欲望,打算從此永遠住下去,把這裏當做他的故鄉了。

當初,他們竄掇皇帝,將他遠戍惠州,以為能挫折蘇軾的豪放不羈的膽氣,能摧敗他海內仰慕的文學聲名,能使他噤若寒蟬,銷聲匿跡,再也不能鋒芒畢露,所向披靡。誰知他根本沒把流放的逆境放在心上,“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情致更佳,詩興不減,佳作泉湧,文章尤健。這些在嶺南的筆墨,不僅抄錄者多,刻印者眾,而且很快傳入都城,流入禁中,一時間,“士大夫不能誦蘇詩,便自覺氣索”。那時,不但整個中國都在詠讀他的詩篇,傳抄他的文章,甚至在都城開封住著的外國使者、商賈,來求學的朝鮮、日本、西域人,也不惜重金收購他的文籍。

那些整不倒他的官員們同行們,臉皮發青,氣急敗壞。翻一翻《宋史》,當然也不僅這部史書,凡整人為業者,無一不是小人。若非小人,也就下不去手整人。而中國的小人手中有權時,便要居心叵測地想法整人,即使失勢旁落,也會挾嫌報複,一息尚存,便咬人不已。因為他們整多了人,整久了人,整了一輩子,成了一種職業病,不整人,手癢,不咬人,牙更癢。所以,他們發現這位東坡先生未被整倒整死,居然活得還挺自在,到處發表文章,經常出席飯局,仍有海外影響,書籍屢禁不止,就歇斯底裏起來,更瘋狂地整他了。開封城裏中書省的小人們,簡直坐臥不安地告禦狀,打報告,於是將他第三次發配。當他們簽發這份流放令時,肯定是竊竊私喜,心底暗笑。這下子,你蘇東坡的文學影響,將壓縮到最小範圍;而且,讓你在那個島上,生活無著,吃足苦頭,不死也得剝層皮。

小人發出猙獰的笑聲,正直的人就要遭難了。

所有敢對大師發難的小人物,都有一種性變態式的施虐欲,而如果這個小人物同時又是舞文弄墨的作家或詩人,那麼,報複心理便愈益的強烈可怕。“文革”期間,一些有聲望的老作家被押上台揪鬥,下手最黑最毒的,多是些不成氣候的三四流或不入流的作家,便是一個證明。蘇東坡的對立麵,從王安石起,到舒亶、李定,以及等而下之者,也奇怪了,都是文人。而文人型的小人,或小人型的文人,就要更多一份刁鑽促狹的齷齪心理。他們因為寫不出,寫不好,而手中握有權杖,便以此宣泄一己的私憤。休看他們在文學上無力較一短長,在整人上倒頗有才氣。十年浩劫中,寫作班子、大批判組,都用他們當筆杆子,就是這個道理。

不過,他們能夠把蘇東坡發送到一海之隔的不毛之地,以為交通阻絕,音耗不通,就可以把他從精神上摧毀,文學也就終結了。但小人們失算了,蘇東坡那不羈的獨立人格,洋溢的文學力量,以及在讀者心中的地位,決不是一紙命令能夠左右的。對於真正意義的作家來說,天涯何處無芳草,隻要是有人群居住的地方,文學的生命力就不會衰敗,創作的源泉自然更不會枯竭。莎士比亞雖然不得不聽命於伊麗莎白女王的某個侍從,達·芬奇也曾屈服於佛羅倫薩教堂的哪位修士。曆史有時會出現小醜指揮大師的場麵,不過注定的角色是不可替換的,小醜永遠是小醜,絕不會因為他淩辱過大師,他也會成為大師的。

但像蘇東坡這樣正直的、不肯阿附也不肯向惡勢力低頭的大師,“忠規讜論,挺挺大節”(《宋史本傳》),幾乎不可能不得罪小人。而小人之輩,無不具有侵略性,他們從來就把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不滋擾生事,不無事生非,他們就不快樂。蘇東坡的一輩子,“為小人忌惡擠排”(《宋史本傳》),幾乎都是在小人的圍攻中生存,而且,每一次都被這些小人加文人的對手們打得落花流水。蘇軾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敗,固然造就了他文學的成熟,但也鑄成了他一次大獄、三次流放、妻離子散、背井離鄉的終生悲劇。

小人之可怕,就在於他們像血管裏的粥樣硬化沉積物一樣,最後會摧毀整個社會。明代的袁宏道,在《送江陵薛侯入覲序》中說過:“自古國家之禍,造於小人而成於貪功悻名之君子,十常八九。”其實,貪功悻名的君子,也就是小人型的文人罷了,他們是封建社會裏知識分子的苦難之源。試想皇帝會有時間和興趣看那麼多文學作品嗎?他應付後宮裏那些性饑渴的女人,已經夠疲於奔命的了,還不是這些文學小人在皇帝耳朵旁邊,檢舉揭發、告密陷害、深文周納、羅織罪名的結果?因為嚴酷統治的社會機製,根本沒有正常的政治生活,所以那些善於鑽營者,必須尋找無辜者為犧牲,來染紅自己的頂子,於是,正直的文人,是再好不過的靶子了。第一,他們善良,通常不設防;第二,他們天真,缺乏鬥爭經驗;第三,他們憂國憂民,在作品中,容易抓到把柄。蘇軾被抓到開封坐牢,不就因為他的《詠古檜》詩裏有句“根到九泉無曲處,歲寒惟有蟄龍知”,便告他一個惡毒攻擊皇上的罪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