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生存的20世紀較諸以往任何時代都更為殘酷;一切叫人驚心動魄的劣跡敗行,到了五十年代以後仍舊沒有終止的跡象。穴居時期人類原始野蠻的感情——貪、妒、恣意的彼此仇恨等等在泛濫過程中,竟以階級鬥爭、種族鬥爭、集體或工會鬥爭等響亮的化名出現,粉碎了我們生活的世界,並使之陷入空前混亂的局麵。初民好勇鬥狠的頑劣品性竟被演化升華為理論規準,而目為合乎道統的一種美德。在無休止的內戰中,百萬生靈為之塗炭。它繼續腐蝕人心,灌輸我們錯誤的思想,認為世間無所謂恒定、普及的正義與善惡地觀念可言,認為這些隻是鏡花水月永遠隨世情而變幻,因而個人必須永遠適應團體之需要而行動。任何職業性的集團,隻要有,便能做。攫取什麼,縱非合法,且無需要,亦必傾全力去取得,而社會因之解體可以不管。從外麵看去,西方社會上下振蕩的幅度已至極限,過此一步,整個體係勢必無法回變穩定,而終至徹底崩潰……
而且,這種日趨肆虐的毀滅人類文明的破壞性、功利性衝動,“愈來愈不受曆代相沿的規範所製約,它喧囂著勝利之姿,橫跨世界,毫不在乎暴力必亡的曆史真理。不僅其本身暫得小勝,而且連它鼓吹的道理亦一時得到普遍承認。整個世界浸淫在力量便是正道、正義無足憑恃的狂妄之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附魔者,上一世紀(19世紀)還隻是據占一隅,如今竟紛紛在我們眼前爬過,成為世界共同之夢囈,包括連他們自己都不曾想到過的國土在內。年輕的一代,無知而又不解人生的痛苦,在除卻性交之外毫無所知的年齡,竟歡天喜地地把重蹈吾人所棄的十九世紀俄國的悲劇,而以為是新發現……(他們的)庸俗無知處在於他們缺乏對人性基本的了解,天真膚淺處在於他們幼稚心靈中無經驗基礎的盲信。於是他們說:現在我們要打倒貪婪殘暴的壓迫者,從他們手中爭得世界,然後放下屠刀,我們會變得公正而有理性。
而且,使得作家更為痛心、難以置信的是麵對這種文化毀滅主義的狂潮:“一些有人生經驗,能夠識得利害的,一些有資格去駁斥他們少不更事的,不但不敢去數說他們,反而巴結他們,討好他們,以免被譏為守舊、落伍。”這又是一種典型的“現代迷信”現象,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將之稱為是一種‘桎梏性的進步遐想’,一種流行於現代的對於“進步”盲目崇拜和現代媚俗。
索爾仁尼琴說這番話的時候,正是世界範圍內的“紅衛兵運動”和“嬉皮士運動”等方興未艾之時,在這樣一個反文明、反道德的激進浪潮達到頂峰的時代,他重新標舉作為一個作家的道德良知,捍衛文明,以免使其為這種時代浪潮所吞沒,是需要一種遠見卓識和道德勇氣的。他向所有的藝術家呼籲:“一旦以藝術為己任,終身便無法再把它遺棄。作家決不能廁身事外,以超然的態度去藏否時人和批評自己的同胞。他應該分擔自己的國家和同胞所犯一切罪孽的結果。難道我們膽敢宣稱,現在這個世界所患的潰瘍真個與我們無關?”
回顧百年中國文學所走過的道路,幾多崎嶇、幾多坎坷,直至走進“文革”這樣的死胡同裏,留下“魯迅走在金光大道”上的時代軼事讓人回味無窮。凡此種種,都與這種建立在進步主義信念上的“時代媚俗”有不解之緣。我們既得到了五四摧枯拉朽式的“曆史的文學進化”觀念的恩惠,但也深刻地感受到了它所帶來的匱乏和荒蕪。“五四”他律論的文學觀使文學完全聽命於曆史的要求之下,不僅使文學失去其獨立於曆史的審美特性,而且使個人失去了向這種“時代潮流”保持距離、提出質疑的權力和能力。像徐訏晚年所寫的《你說》等作品,就很充分的揭示了個人為不可抗拒的時代所挾持、為無所適從的輿論所左右,而感到的不得其所的困窘和荒誕感。這種“免於……的自由”恰恰是大動蕩的變革時代求之而不可得的東西。它自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靈丹妙藥,但卻為維持一種人性化的社會存在所必需。這種個人主義的自由選擇正是“新浪漫派”文學的靈魂所在,無名氏在他的《無名書》中說得更明白:“生命中我隻愛兩樣東西:自我和自由。沒有前者,我等於一個走動的軀殼,比死更可怕的死者;沒有後者,活著隻是一個刑罰,生命隻是嚴懲。”20世紀文學所走過的坎坷曲折之路,促使著我們去反省它的光榮和夢想、成就和缺失,否則我們就有負於這段波瀾壯闊、代價沉重的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