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鴉片·茶館·川味(1 / 3)

談到四川的生存景觀,談到四川作家筆下的種種“巴蜀意象”,我們又會注意到,有三類日常生活的活動景象出現的頻率極高,在現代四川文學中占的空間極大,而且還往往組成了其他眾多意象(如洄水沱、實力派)的存在背景。這三類景象就是吸食鴉片、坐茶館和享用四川飲食,簡稱就是鴉片、茶館和川味。要描寫四川現代作家的人生感受,就得仔細觀察這些日常生活的景象都包含了什麼樣的內容。

從生活場景到社會場景

吸食鴉片、坐茶館和享用飲食,這應當是傳統中國人的普通的生活場景。四川的特色在於,這些普通的個人生活活動被更多地推向了社會,成為人與人之間互相交流、溝通的重要手段,成為擴張個人的社會影響,提高社會地位的重要方式。就這樣,普通的生活活動承擔了豐厚的社會內涵,看似單一的生活場景的背後襯托著廣闊的社會場景。

在四川文學世界中,三類景象頻繁出現,總能裹帶出一大片的世俗風情,一係列重要的生活故事都在煙籠霧繞、傾茶倒水和觥籌交錯中發生,在煙榻煙館、茶館茶鋪、飯店酒席處鋪展開來。

我們不妨先來看一看充分展示四川生活廣闊場麵的三部小說《淘金記》、《大波》與《煙苗季》。

沙汀的《淘金記》寫的是北鬥鎮上的實力派爭奪何寡婦的墳崗的曲折故事,種種的密謀、策劃、交涉、唇舌交鋒都發生在鎮上著名的茶館湧泉居、暢和軒和關帝廟隔壁的煙館、彭胖的煙榻、金廠梁子附近的小酒館、郭金娃的飯館以及何寡婦家的餐桌上。在湧泉居茶客天南海北的龍門陣裏,林麼長子醞釀了一個瘋狂的掠奪計劃;在金廠梁子破爛的小酒館裏,白醬丹同樣被煽起了淘金的欲望;在煙館、在彭胖的煙榻上,在暢和軒,白醬丹等人連續不斷地向何人種發起攻勢,說服利誘;在何家的餐桌上,何寡婦竭力抵抗著實力派們的進攻;在郭金娃飯館裏,白醬丹與林麼長子這兩個對頭互探虛實,他們心懷鬼胎地大吃大喝;最後,又是在宴請縣政府秘書的酒席上,白醬丹打通關節,戰勝了何寡婦。

李劼人的《大波》,展示了辛亥革命時期四川的社會曆史麵貌。如此豐富而複雜的曆史畫卷常常也被作家縮小在了一個又一個茶樓、酒肆和煙館裏,那些茶客、食客和煙民們熱烈的漫無邊際的交談似乎正好對應了這一時期翻湧起伏的社會“大波”。保路同誌會成立的那一天,楚用、王文炳等幾個學生在懷園茶社一邊喝著滾燙的毛尖,一邊大談四川官場裏的黑暗、腐敗,為這場即將掀起的“大波”作了鋪墊;第三章整整一章都在寫黃瀾生家的魚翅宴,席間黃瀾生、葛寰中、赫達三、周宏道、田伯行等人大談官場“秘聞”,這才細致入微地給我們交待了保路運動發生的種種內幕;第四章則有顧天成在養心軒與彭家琪、鄧乾元喝茶,議論保路運動所激起的第一道浪花;接下去,隨著運動的深入和四處蔓延,又出現了枕江樓喝酒(第五章)、赫達三家宴(第七章)、周宏道與龍麼姑娘的婚宴(第二部第六章)、赫又三、吳鳳梧進第一樓茶鋪(第三部第三章)、吳鳳梧與新軍排長芮克剛在賴興順飯鋪吃早餐(第三部第四章)、黃瀾生設家宴招待周宏道一家(第三部第六章)等場景,繼續追蹤運動的進程及其在各階層所產生的複雜影響。四麵八方的信息都在這請茶用飯的交談中得以彙聚、整理,並激蕩起了層層的心理波瀾。保路運動之所以能掀起“大波”,離開了這樣的信息傳播和信息反饋,是難以想象的。

周文的《煙苗季》圍繞旅長和參謀長各自的煙榻展開了兩大派係的爭鬥。在安排禁煙委員,成立補充團,侵吞軍餉等問題上雙方矛盾重重,劍拔弩張,趙軍需官、陳監印官、張副官長不斷前往旅長煙榻前通風報信、出謀劃策;周團長、李參謀、錢秘書、孫連長、劉連長又時時在吳參謀長吞雲吐霧的時候,邀功請賞。在這裏,煙榻成了這幕鬧劇的兩個策劃中心。

縱觀現代四川文學,我們著實可以目睹到許許多多類似的生活景象,而且有不少的場景都夠得上是“經典”性的。除了前麵已經提到的旅長、參謀長、何寡婦、彭胖的煙榻,關帝廟隔壁的煙館,除了湧泉居、暢和軒、養心軒、第一樓茶鋪,除了何家、黃家、赫家的餐桌、枕江樓、郭金娃飯館,金廠梁子的小酒館、賴興順飯鋪,我們還熟悉了趙麼糧戶家的煙榻(李劼人《好人家》)、荀福全家的煙榻(周文《父子之間》)、阿牛娘的煙榻(羅淑《阿牛》),熟悉了者者軒、半邊茶鋪(沙汀《丁跛公》)、廣遊居(沙汀《巡官》)、一園茶社(沙汀《呼嚎》)、其香居茶館(沙汀《在其香居茶館裏》)以及同春茶樓、花外樓大茶館(李劼人《暴風雨前》),也熟悉了郭開陽飯館(沙汀《消遣》)、天回鎮雲集飯館(李劼人《死水微瀾》)、還有,“歸兮山莊”的鮑魚宴,八達號的工作餐(李劼人《天魔舞》),成都聚豐園(李劼人《暴風雨前》)。在四川,待客以鴉片,與人坐茶館,請人吃喝是幾種最主要的社會交際、社會聯絡手段。彭胖並不吸煙,但家中卻常備了一套工具以待來客(《淘金記》),《死水微瀾》裏的陸茂林、《淘金記》裏的狗老爺也無煙癮,卻樂意“靠燈”,替人當槍手。白醬丹在金廠梁子的小酒館喝完酒,一個禿頭中年人就趕緊替他付帳,當何寡婦第一次看見自己那個糊塗的兒子在家款待白醬丹、彭胖時,竟感到高興,“仿佛覺得這個平常以為糊塗無能的人種,就快要在社會上出頭了。”“吃”對於各階層的人際關係都是必不可少的,否則像黃瀾生、赫達三也用不著三天兩頭地大宴賓客了。沙汀、李劼人都曾分析過坐茶館在川人生活中的作用,“他們要在那裏講生意,交換意見,探聽各種各樣的新聞。”“客來,頂多說幾句話,假使認為是朋友,就必要約你去吃茶。”所以說,四川文學中的鴉片意象、茶館意象、以及飲食意象就不能不呈密集型分布了。

既然鴉片、茶館和飲食與四川人的交流、溝通與擴大自身影響、提高社會地位互相聯係,那麼,人與人之間的利害衝突也必然以一種特別的方式體現在這幾項生活活動中。

由抽鴉片派生出了煙稅和禁煙,派生出了“平民義務戒煙分所”,派生出了“禁煙委員”,而所有這些派生的項目不過是當權者攫取自身利益、打擊敵對勢力的手段。《煙苗季》中的旅長和參謀長就為了一個禁煙委員的安置而打得頭破血流;龍哥、白醬丹借設立戒煙所向何寡婦這樣的癮民榨取高額的戒煙費;參議員彭玉書因發言失當得罪權貴,被縣長追究抽煙之罪,被迫“自動辭職”,他憤憤不平地嚷叫道:“參議員當中隻有我一個在燒煙嗎?”“哪個不知道我們的副儀長就是個籮筐癮?申長子不隻燒煙,還販煙運煙!張品三單是臉上都刮得下來幾兩煙灰!”(沙汀《炮手》)。其實,這哪裏是個燒煙與否的問題呢,權力之爭才是其中的關鍵!

由茶館的聚眾而談將茶客自然分流為各種集團,他們出於相似的地位、相同的利益而坐在了一起。這個集團和那個集團之間互相充滿了隔閡甚至敵意。比如,者者軒就是所謂的“正派人”的巢穴,而半邊茶鋪卻多是八娃子這樣的遊手好閑之輩(沙汀《丁跛公》);湧泉居屬於林麼長子“在野勢力”,暢和軒則屬於龍哥這樣的“當權派”(沙汀《淘金記》);在成都,普通平民進的是茶鋪,這裏有的是沾滿泥汙的桌椅,破破爛爛的茶碗和廉價的服務,而官宦士紳卻直登高檔的茶樓,享受有炕床、大餐桌、花瓶與特別座的高價服務(李劼人《暴風雨前》)。同一個茶館裏,座位與茶友也有分別,在其香居茶館,聯保主任方治國是與張三監爺、黃犛牛肉坐在一桌,張三監爺是他的謀士、黃犛牛肉是他重要的助手;邢麼吵吵加入了俞視學、黃光銳、汪世模這一桌,因為這三個茶客全是他的熟人(《在其香居茶館裏》)。

等級地位與人事關係的齟齬也會浮現在一場飯局之中。當何寡婦聽說自己的對手白醬丹正在設宴招待縣府權貴時,她頓時就緊張了,“以為宴會一完,她的希望也就完了,至少困難是更多了”一場飯局就等於一個關係網絡的展開,何寡婦的擔心是自然的。同樣,特殊時刻,飯局也可以成為敵手間相互排擠的重要依據。在李劼人《大波》中,巡警道周肇祥於國忌日設宴聚豐園慶賀自己高升,結果就遭了諮議局的彈劾。吃飯也得講“來由”,白醬丹、彭胖忽然應何寡婦兒子之請來家赴宴,何寡婦先是高興,隨即又暗暗吃驚並且憂慮起來,因為,“無論從地位著想,從年齡以及平常鎮上一般人對於人種的觀感著想,她都覺得這不可能,而且很奇怪的。”“於是她的想頭便又立刻落到財富上麵;但這使她立刻大吃一驚,因為跟著這個想念來的,便是欺詐、蒙混以及她一向熟習的這一類事件的生動事例。”如果兩個對頭不得不坐到一張飯桌上,那將是十分精彩的,川人在複雜的人事糾葛中所磨練出來的尖刻好鬥和倔強固執定會得到充分的運用。比如白醬丹和林麼長子這兩個死對頭在郭金娃飯館裏“會餐”,一方麵是大吃大喝,一方麵卻又針鋒相對,冷嘲熱諷;在談吐放肆、滿不在乎之間,卻又心懷叵測,滿腹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