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好人(1 / 3)

《沒意思的故事》之九

每年冬季,她媽媽的氣喘病就犯。

她替她媽媽難受。當然,教了一輩子中學的媽媽,為吞進肺裏的粉筆塵末付出代價,要更痛苦。

常常整夜地哮喘,也常常整夜整夜地無法平躺下來,隻能靠在床頭,和衣而臥。

“你又守了一整夜!”

這幾乎是方潔從冬天到夏天,每天早晨一睜開眼,常常會說的頭一句話。她也不知哪來這麼多覺,說不睡說不睡要陪媽媽,還講著她學校裏的什麼事,她帶的初三甲班什麼事呢,眼皮就粘上了,連同睡意掙紮的工夫也沒有,囫圇地進了黑甜鄉,而且一覺死沉死沉地非到她媽叫她三次,推她三次,才好不容易睜開眼。

“你又守了一整夜!媽,你——”

“看你躺在我身邊,睡得這樣香甜,我倒沒覺著坐在這兒,在什麼不舒服。”

“媽,我再躺五分鍾!”她賴著,也不知怎麼這樣困?

“快起床吧,方潔,別誤了孩子們的早自習!”

她媽媽是位有三十多年教齡的老教師,已經退休了,方潔和她媽媽一樣,也是一位中學教師,不過教齡隻有她媽媽的十分之一。所以,她的生活節奏還未能完全適應學校那一套作息時間。她媽媽,按她的話說,一位可憐的媽媽,一位被丈夫拋棄了的媽媽,則成了一張絕對準確執行的課程表,甚至喘咳起來,也是一節課時。方潔不忍心她媽喘不過來氣而憋得脖筋漲起的苦痛,總是放下拿回家來待批改的學生作業,過床邊來為她捶背撫胸,她準會推開方潔:“忙你的去,沒事,過一會兒就好了!”

起初,方潔不怎麼相信,後來,好幾次握著她媽胳膊,看著那塊老掉牙的手表,還是區教育局工會六十年代獎給模範教員的黑盤上海牌表,果然,四十五分鍾,或者五十分鍾,好像隱隱約約下課鈴聲響了似的,她媽的氣喘平息下來,可以均勻地呼吸了。

“媽——”

她媽那對眼睛明亮了,似乎為印證了這一點而流露出喜悅。而方潔,卻感到苦惱,倒不是因為她媽媽,而是想到了自己:“媽,我可不願意成為一台教育機器——”

她媽不以為然地搖頭,這也就夠了。方潔知道她媽不讚同,便也不想爭辯。她們母女倆就這樣融洽地相處,沒辦法,十幾年前丈夫把她和女兒撇下,使得她們倆必須這樣相依為命地生活過來。有時候,方潔瘋起來,摟住她媽,竟然沒大沒小地叫:“我的老姐姐哎……”方潔這種奔放的,無拘無束的感情,倒可能繼承了她爸爸那種很外在的,被她媽說作是表現派的稟賦。

“像話嘛!方潔!長幼有序,瘋過頭啦!”

“媽,真的,沒有男人的家,就像女生宿舍。”

她媽笑了。方潔覺得,她媽笑的時候,有一種淒惋的美。她弄不懂她爸——現在在招生辦工作,按說很有權勢,其實卻必須規規矩矩,並沒有什麼大油水的部門——為什麼和她媽離婚,然後討了個高頭大馬的早年國家隊球員作老婆?她叫她阿姨,每次去她爸家,這位阿姨總要給她沏茶。方潔是純客觀地評價她媽和這位阿姨,不帶任何偏見。如果她是她爸,她想,她的選擇和她爸相反。她和她媽探討過,她媽的回答就像教書口氣一樣平靜:“因為你是女人,而不是男人。”

“你不恨爸爸?”這問題自方潔懂事以後,也不知問過多少遍了。

她媽也多少遍地回答她不,或者索性搖頭。慢慢地,方潔大了,不再孩子氣地希望她媽恨,或者一直以為她媽不過是壓抑住這份情感罷了,而終於明白她媽是真誠地表白。她明白,她媽教了一輩子初中,因而也被孩子們的天真,熏陶得像一個初中女生那樣單純。她甚至不允許方潔譴責她爸的背叛,直到今天,還讓女兒姓著她離婚丈夫的姓。一再地跟方潔講:他永遠是你的爸爸,到他老到動彈不得的時候,你要去服侍他。他和我離婚了,但你們父女關係,血緣上的紐帶是誰也分裂不了的。去吧,去吧,去看望看望他,他是你爸!

方潔讀中學的時候,倒常常去她爸家,順路也是一個原因,考進師範以後,就去得少了。反正每次去,那位阿姨總給她沏茶。等到畢業了分配工作,就難得邁進她爸家的門了。他們搬到新建成的居民小區去了,分到了三間新房,方潔隻去過一次,好像半年前的事了。是為了自己工作,希望從郊區中學調回城區來教書,確實是由於媽媽冬天犯病能夠照顧。她爸痛痛快快地答允了,沒問題,說是要去找一位老局長,這點忙總是肯幫的。其實這位局長,她媽也認識,最早最早的時候,老局長在中學當校長的那陣,她媽和她爸都在他領導下當教員,也算是老領導。不過,她媽一碰上去求人為自己做些什麼,簡直地沒有能耐,磨不開臉,張不開嘴。她爸顯然不會忘記以前妻子這種說來窩囊,其實也許不是窩囊,沒準倒應算是好的品性,點點頭,體諒地說:“我這就去找局長,趁他還沒下野!”

她望著她爸,在新居裏踱著步,講他和能決定她命運的老局長的過從甚密的情景。她第一次到這新居來,突然產生了一種感受,房子雖然是新的,而且確實是剛剛搬進來,但不知為什麼,搬來了家具,連原來屋裏的情調,氛圍,甚至氣味也順便全帶過來了。股股從橡膠運動鞋裏彌散出來的腳汗臭,仍同他們早先的家一樣,陣陣襲來。她媽常說她爸年輕時很帥,還用了風度翩翩這樣一個至少在中國男人身上,很難用得上的詞兒。方潔不是眼高,她認為一個人的風度是由內在的潛質決定的,這樣的男人她不敢說沒有,反正她沒見到。她和她媽辯論說,老姐姐,就衝他家那股氣味,他能習慣,風度沒法翩翩。她媽搖頭,通常不和她再理論。每當這個時刻,她不大能理解她媽,分明全了解丈夫的弱點,可是寬容;不但寬容,還盡量往好處想。她莫名其妙,已經離了婚,而且分開這麼多年,這種感情算什麼呢?也許隻能認為是,她媽太善良了。

她爸見她沉默,便不談老局長了,問她:“你怎麼樣?”

“挺好!”

“你媽呢?”

“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