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微瀾(1 / 3)

《沒意思的故事》之十

後來,你就離開H市了。

離開那天下雨,雨並不大,他沒有到碼頭來送你。

你後來想,如果他那時來了,也許倒不可收拾,也許會使你做許多白日夢,也許,結局沒準很糟。

可是繼而一想,若能尋求到真正意義的幸福,又有什麼值得在乎的呢?

你也詫異自己,到底還是去了,鼓起多大的勇氣嗬!天曉得,簡直是破釜沉舟。你長這麼大,還是絕無僅有的一次大膽行動。此後,你相信,你再不會有這份豪氣。

你為什麼去,他再清楚不過,這還用得著說麼?若是能用語言來表達這微妙曲折的感情,恐怕倒索然無味了。他沒有來送你,雨並不大。

每個人的性格,也許像模鑄似地,形成以後再難改變。他不會來的,肯定不敢來的,果然也就沒有來。你沒法了,隻得任這艘江輪載你走了。

你倒並不悔,因為你雖然纖弱,但還是有一點勇敢的潛質,不是終於有這次冒失的旅行?

起錨的江輪折騰了好一會,終於慢悠悠地在濁黃的江水中移動。在你視線裏,不像是這艘船在走,而是H市在離開你,這座小城似乎有些愧對你似地後退。這時,你才發現沿岸的垂柳軟了,綠了,在蒙蒙春雨裏低掛著。

你多麼希望在岸邊初綠的柳叢中,看到他的麵孔。

人哪!也真怪!還希望個什麼呢?

別了,H市,也許你不大可能再到這裏來了。

你不怨他,雖然他不來送你。也許,應該來,雨並不大。

你又回到省城,你又趕往機關上班。似乎還是昨天的雨,飄飄灑灑,馬路上張開了許多傘。現在,你擠在一輛無軌電車裏,星期一,照例是格外地擠才對,加上春雨纏綿,你打起精神準備擠的,怪異地倒鬆快得很,可以看到車外邊馬路兩旁商店櫥窗裏擺些什麼。但是,你並不看。櫥窗裏的商品,今天,昨天,甚至前天,大前天,好像永遠是這個樣子。你看那些浮動的傘,飄張的傘,看了一回,又好像以前的雨天,在以前的雨天,也是這個樣子的,於是,你像別的乘客一樣,毫無表情地幹站著。

他不來送是對的,你原諒了他。

每個人都有隻屬於他的處境,要想擺脫掉已經形成的人生格局,大概也難。

無軌電車行行停停,馬路狹窄,又趕上高峰。這路車你乘坐快兩年了吧?自從大學畢業分配到機關,擠車便是每天的必修課。也許因為這個時間,這條線路趕著上班的不隻是你一個,某站哪幾張麵孔下車,某站哪幾張麵孔擠上來,似乎依稀相識。車子要不是十分擁擠,你甚至用猜測誰該上,誰會下,來作消磨時間的遊戲。譬如在白果巷,準跳上一個穿皮夾克的瀟灑男子,他有時打量你一眼。譬如在三聖祠,那個長得和你一樣文靜的姑娘,就要下車。這一站,必然又有兩個中學女生嘰嘰嘎嘎地拉扯著上來,一直說到下車為止。大概是一對好朋友,像你跟奚如那樣親密。譬如在賢良橋,那位帶蒜臭的“詩人”準出現,詩人這稱號是你暗中命名的,因他拿過波特萊爾的《惡之華》在看。這曾使你感慨命運對於自己的不厚道,詩離你那麼遠,遠不可及了。

想不到的,他倒受到繆斯女神的賞識,對此,你除了歎息,還能怎樣呢?

昨夜江輪抵達省城,已經很晚很晚,雨還在紛紛地落,不緊不慢,隻是在路燈的光暈裏,雨絲像飛線似地亂舞,倒多少像你那時的心境,於是你有些失悔,要麼不去,要去就不必急著回返。母親想不到半夜敲門的是你,渾身精濕。那神態休用問得,便猜出了八八九九。不過當媽的還是不放心,繞了半天彎子,總是希望知道H市之行的結果。但你覺得乏味,懶怠講。“真的,媽,我累了!”船上吹了風,回家路上又淋了雨,你體質不算怎麼健壯,現在,在電車裏隻能怔忡地站著。你沒有做猜誰上誰下那種遊戲的精神,甚至在三牌樓,一位久不露麵的老先生登上車來,也未引起你的驚訝,你以為他可能已離開人世。沒想到他還健在,繼續每天擠車,看樣子,他病得不輕,身體愈加弱了。過去,你替他累,今天卻是從他看到了自己,想到你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擠車擠到他那把子歲數,真有點不寒而栗。

雨似乎止住了,風卻很硬。

許多張開的傘收攏了,敢情連省城也綠意盎然。

不成功的星期天,對他,對你,都像夢一樣地過去算了。

H市很小,這你能理解,一張陌生的麵孔會使人驚奇,他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因此才有那份尷尬吧?怪人,你在心裏嘲笑,連一點男子漢的勇氣都沒有,那份緊張,多餘!一個衣著光鮮、麵孔佼俏的女同學來看看,也不至像做賊被捉住似地難堪窘迫吧?

沒想到他也隻是筆下的風流,你讀過他的作品,你並不覺得他多麼有才氣。

工間操的時候,你到底忍不住,給奚如打了個電話。她和你一樣,分配在與文學係毫不相幹的單位工作;她也和你一樣,不停地奮鬥了好一陣,能挨文學近些。但她早屈從於命運的安排,包括婚姻。她管自己叫老太婆,一張嘴“我完蛋了”,每隔三兩個月和丈夫歇斯底裏地鬧一通,她丈夫總原諒她,買許多東西哄她開心。然後又對你說:“細想想,老漢也可憐見的。”兩分鍾後,她又變了腔調:“活該,誰教他娶我。”她想不到你回來這麼快,甚至懷疑你變了卦,未曾到了H市。

“你去了嗎?”

“去了。”

她給你出謀劃策過,去了,就多住幾天。“他是你的,他原來是你的。讓他知道,讓他的她知道,讓所有的人知道。”奚如總說:“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其實,你太了解,她什麼事也不會做,她太女人氣了。“怎麼當天就返回來了?”她聲音裏透出點詫異。她說過:“我完蛋了,可我不願意你完蛋,韻韻,我要在你身上重新設計我。”去H市,就是她的主意。

“我琢磨還是回來的好!”你早估計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我說過的——”

“你說過什麼?奚如!”

她說過的話太多,你的知己,你的密友,你的這位被生活徹底戰敗了的老同學,為了拯救你,不蹈她的覆轍,不知作出過多少教導。你弄不清她曾預知些什麼?這巫婆,你不十分相信她,是事實,但你迷戀她,也是事實,奚如,活見鬼,和她先生,也就是那老漢鬧起來,披頭散發,大叫大嚷,那可憐的丈夫又相當地顧體麵,隻是囁嚅地求她:“別,別!”她推開窗戶拚命吼,讓全世界都知道她在和她丈夫吵架。“記住,韻韻,沒有愛情的婚姻,等於肉體的長期租賃。你不要太善良,我就是吃了善良的虧——”

“我說過的,你別太善良,你別忘了,你給他一切一切,你——”她在電話裏咆哮,震得你耳鼓冬冬響。

這時,辦公室裏的同事都進屋了,便把電話掛了。

也許春天果真來了,坐了半輩子或一輩子機關的工作人員,喜孜孜地在黃臉皮裏透出一點春色。話多了一點,不過也是重複說過的話,和昨天以前的任何一天,沒有什麼不同。你剛從學校分配來的時候,怎麼也不習慣這像張重放的唱片似地無限反複的話題。你並不多麼清高,隻是考慮到自己也要在這類機關的語題中談掉青春,談掉盛年,談到老,談到死,不禁駭怕,便鬧騰著調動工作,總覺得拋棄文學,或被文學拋棄,有些不甘心。奚如也不喜歡她去的單位,但她的詩從來沒變成鉛字,鬧了一陣便死心塌地了。“韻韻,跳出來,否則你的才華便會被這平庸的生活吞噬了!”你打過報告,找首長談話,聯係接受單位,你媽為你求人,結局和開始一樣,也許這就是生活的真諦。你還得擠這路無軌電車,到這個機關來上班,天天聽那些人在談那些古老的話題。

奚如不再提工作調動了。她說她認命了。

你也不再提繆斯疏遠了你。毀滅的天才非止你一個。

可他,H市的他,卻戴上了青年作家的桂冠。在H市,他說:“韻韻,我以為不配你的。”這也是實情。你想,在大學裏,文學社領銜人物是你,省裏的刊物,省作協,省裏有點名氣的詩人,都知道你。他那時,可憐,隻有退稿。他說:“我要留在省裏,怕混得連你都不如。”他回到H市,在文聯工作,編一本文學刊物,娶了市委一位領導家的女兒。他向奚如承認:“為了文學,我什麼都犧牲了。”昨天在H市,你沒能見到他妻子,說是到上海搞錄像帶去了。他正在為出版社寫一部長篇小說,大學生的愛情生活。他說有你,你說謝謝,他說他除了這,什麼也不能做,你說你完全能理解,誰也拗不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