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死扣(1 / 3)

《沒意思的故事》之十一

我被叫到醫院裏去。

是住院的範老請人打電話通知我的。

範老是我前任的前任,現在我坐在他坐過的係主任位置上,這是我義不容辭的職責。從另一層意思上講,我曾受業於範教授門下。訓詁學與古文字學,他總給我滿分,算得上是他的得意門生。所以,我放下手頭的事情,飛也似地奔向醫院。

該不會病危吧?諒不至於,他能請人給我打電話,說明他還不到那地步。

可他兒女們呢?

教授每年冬季,照例要住一陣醫院,短則月把,長則一冬。其實,我最明白,教授並無什麼實質性的大病。不過,年過古稀,要想絕對健康是不可能的。隻要想住院,隨便就能找個理由。何況老人的兒女,又特別熱切地希望他在醫院裏住著。當然,我知道他們並不完全出於孝心,他們的盤算拆穿了,無非是最好老人活著,又不需要晨昏侍奉。範老自己也很明白,對我感歎過:“我要連這點實用價值都不存在,他們會背過臉去,不承認我這個父親!”

“何必和孩子們生這份氣!”

“我也並不覺得做他們的父親,有多少安慰。”

“他們送你住院,總還是希望你益壽延年。”

範老淒然一笑:“恐怕更看中的是月入數百元的進帳吧!”

無論他有病也罷,無病也罷,同意或者反對,幾乎每年冬天,她的兒女們都找個碴,把範老送進醫院。

據我長期觀察,範老對這個家庭,對兒女,對已過世的妻子,感情比較一般。也許做學問久了,悟透了,世俗之心便淡漠了。有一回我去醫院探望他,他說:“如此這般換換環境,也好,省得每天要看見那一張張凡夫俗子的臉!”

這也許泛指庸俗的市民氣,不過,範教授基本上足不出戶,關在書房裏啃古籍,那麼,顯然是對不怎麼太爭氣的兒女們的不滿了。

我似乎感覺到老人心底裏的悲哀,他的眾多子女,竟無一人成材。滿滿書房裏的古籍,雖經抄家流失,仍是汗牛充棟,對後人來講,隻是看作一筆待價而沽的不動產。老人對此,倒也無所謂,身外之物,隻當紅衛兵一把火燒了又如何?隻是,教授遺憾的是:“沒想到家門衰微到這種程度,以至後繼無人,這是始料不及的。”

“範老——”我勸他寬心些,“你也不必如此苛求,十年文革,貽誤了整整一代人,怪不得他們。再說,你這幾位子女,或工或商或幹,人得其所,豐衣足食,又不需你煩多大心,也算可以啦!總不能因為你是學者、教授,他們也必得是專家、權威才相稱麼!”

老人擺手:“罷了,罷了,我全不是那個意思!”

我便不再和他談下去,越談老人會越不開心。總之,這是範教授一塊心病。相反,他兒女們對範老還滿腹牢騷咧!一張嘴便是責難:“我們沾他什麼光了?他給我們姊妹兄弟創造了什麼?”說實在的,有時我也真想開導他們幾句:“在中國,能指望從一個教授身上擠出多少油水?知足吧!至少你們住著你們老爺子的房子,花著你們老爺子的工資……”他那一臉俗氣的女兒,雙眉蹙起,撇著嘴議論:“我爹工資倒不低,可分到每人名下,又有幾大文呢?”

我有時很同情教授,成天和錙銖必較的兒女在一起,他又是隻懂得做學問的人,日子夠難過的。

這一回教授住院的時間,似乎格外長些,這倒是我的疏忽了。忙得把老人家忘在腦後了,已經春回大地,校園裏桃紅李白,早開了又謝了,晚一點的白楊,也已一片濃綠。倘不是這電話,我都不知道老人還在醫院裏躺著。

罪過!罪過!我向範老道歉,係裏雜事纏身,竟顧不上來看望他老人家:“請老師諒解了!”

“不礙的,不礙的。”他倒沒介意,知道去年年底學潮的事。“誰不挑擔子,誰不曉得分量多重!我們那時係主任好當些,現在,十八般武藝,必須樣樣來得。”

在為人師表這方麵,範教授堪稱楷模。

就衝他這番話,通情達理,證明他老而不糊塗。我這老師,一生謹言慎行,可指摘處簡直挑不出來。包括對他的學間,為人,私生活,我從未聽到過任何微言。

“身體怎樣,範老?”

“先不談這些好嗎?坐下來!”

“好!”

“請你坐得靠我近些!”

病房雖是單人的,但十分局促,我按他指的,坐到了床頭櫃旁的小凳上。

“有紙和筆——”他提醒我。

“幹什麼?老師!”我不解地問。

“我想——”範老字斟句酌地說,顯然,早有了腹稿,“你是係裏的負責同誌,自然算是代表組織,你我又有一段師生之誼,請允許我倚老賣老,你算是我一個格外器重的學生。所以,今天特地把你請來,想當你的麵,把遺囑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