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意思的故事》之十五
我朋友老牛,蠻好的人,就是有點“那個”。
“那個”是很難說得準確的詞。因為你無法用什麼不安於位,官癮很足這類詞句來貶損他。老實講,遠不如他的人都爬得更高,阿貓阿狗不是當了這長,便是那長。他有這方麵欲望、要求和不滿,也屬正常。當然,沒有這些修養上的不足,算是至德至賢。他做不到這點,便有點“那個”。
老牛是我朋友,頗不見外的朋友,經常在電話裏向我宣泄這方麵的欲望、要求和不滿,這些話在他所工作的那個部門又不好隨便講的。據他講,他們那個部犬牙交錯,人際關係緊張。對我講了,一是瀉了火;二是不害怕我打小報告什麼的。我雖然覺得他“那個”,其實我同情他。聖人終究不多。
他說,當然是電話裏說,你看,我姓牛,生來是拉車的命,偏不叫我去拉,貓拉狗拉,我歇著。
歇著不好?我是懶散慣了的人嘛!
唉唉唉,你是寫小說的人嘛!我是做工作的,我是有勁使不上,使不出哇!
我說,老牛,你們那位新上台的部長,不是也安排了你嘛!並沒有讓你賦閑嘛!
得啦得啦!不提還好,一提他在電話裏聲音高起來,我現在是愛國衛生委員會的副主任,綠化委員會的理事,計劃生育委員會的總幹事,幸虧沒成立門前三包委員會,否則,怕也會給個常委當當的。
這不很好?我以為。
唉唉唉,你根本不懂。大有夏蟲不可語冰之勢,不願意和我談論下去。似乎為了證明他目前這樣安排,無論如何怎麼說,也不盡合理。他告訴我說,老槍講了——這位老槍是前任部長,他是從來不讚成一朝天子一朝臣的。
不過,我明白,一到台下,講風涼話就比較容易。
今年,老牛的日子好過些了。一旦“那個”了,最怕冷落了。他不怎麼來電話了,這表明他心情舒暢。
按說,五十出頭年歲,正是當官好季節。本來嘛,寫小說誰不想往好裏寫,當官誰不想往大裏當。雖然類比得有點不倫不類,但拿破侖不說過嘛,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老牛這樣似乎也不算太“那個”。不過,他急切了些也是真的,由急而不耐煩,由不耐煩而對新部長怨艾,由對新部長怨艾而益發靠近老槍。我勸過他,那是一條沉船。他不信,他說我無法了解老槍在部裏的實力,何況上頭根子特硬。那麼,也許可算一艘潛水艇,這就敢情好了,老牛信心十足,興致勃勃。
作為朋友,大可不必杞人憂天。
果然,潛水艇出動了。
那裏春天,對了,春天。
“在家嗎?”
“當然在家。”
“寫小說?”
“你沒說錯。”
“看電視嗎?”
“偶爾打開瞅上一眼半眼的。”
“見到老槍了嗎?”
“他怎麼啦?”
“他露麵了,灰了好一陣以後——”老牛比他上級還興奮。
“什麼時候的事?”
“剛才……”
偏是剛才我們全家圍桌大啖水蘿卜,也怪,今年不知由於春旱,還是其他什麼原因,這些外貌看來似乎可以的心裏美蘿卜,吃一個糠一個,令人敗興,竟忘了打開電視機,錯過了一睹豐采的機會。
因為老牛時不時提到,我也似乎熟悉這位老槍。這綽號我到底也沒弄清來由,因為他喜歡打獵?因為他老叼著板煙鬥?因為他老資格?因為他總會在適宜的氣候露麵,表明他的正確,而在相反的情況下住進醫院(槍老了,難免出點毛病)?我有點好奇:
“怎麼,他又正確啦?”
“這傳遞出一個信息!”
“是嗎?”
“當然羅!他們那樣冷落老槍和我們這些人是不對的,借此來彌補一二,其實我並不讚成老槍賞這個臉,他還是去參加會議了,也好,讓人們知道老槍和我們的存在。”
“那又怎麼樣呢?”我想,老槍該不會卷土重來?這可能性似乎不大。
老牛這就太“那個”了:“上頭對他們挺不滿意,了個結實,那零號工程搞得他們好狼狽,活該!”
“老槍有複出的希望?”世間事情本也多變,倒不足為奇。
“年齡不是絕對的杠杠。”他信心百倍。
“你呢?老牛!”我從他話音裏,感到那躍躍欲試之心。
“我也並不留戀零號工程,隻是他們太過分,滴水不漏,肥缺全部囊括。”
好啦好啦,我勸他消消氣,息事寧人。我怕他會受老槍影響至深,形成偏見。當然,可以諒解,他追隨老槍多年,可以上溯到五十年代末期。而且他還是老槍的獵友,他的槍法加上老槍的獵興,使他們倆關係密切。聽說,部裏據此對老牛頗有微言,我也覺得有點“那個”,但豈止他一人呢?蔚然成風的事,也不好去苛責他。
他振振有辭:“隻是一塊打打獵,有什麼?”
他總後悔走錯一步棋,不該從零號工程離開,把位置騰出來。老槍估計錯誤,不瞞你講,老朋友,本來老槍把我弄回部裏,是準備提名我為副部長的。不說了,不說了。電話裏我看不出他臉色,不知該多懊喪。新上來的這位年輕部長,不但不需要老槍扶上馬再送一程,而且頗不客氣把一些老臣從掣肘的崗位上請開,老牛是一位。趁他陪老槍去打獵的時候,撤銷了零號工程指揮部總指揮職務,而委任他管“不準隨地吐痰”一類屬於精神文明領域的事情。做得也夠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