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這封加急電報,我怔住了。
一看表,這趟列車再有半個小時就要進北京站了。電報上再三強調必須到車站去接,因此,我不得不趕快往地鐵車站奔。這位老爺子啊!還是他那個脾氣,而且最令人莫名其妙的,是發出電報的地點,不是省會,卻是離省會很遠很遠的山區裏的我那家鄉S縣。天哪,這位省紀委的負責同誌到那偏僻的山溝裏,會去處理什麼案子呢?
肖林同誌是我的老師,因為他不僅教過我書,還帶領我們很多同學參加了革命。所以,過去這樣稱呼他,現在仍是這樣叫。不光我如此,其他同學至今也未改口。我想,也許是他的高風亮節使人敬慕吧?盡管他那駁殼槍式的脾氣,我們都領教過;譬如這封突如其來的加急電報。但我們這些隨著那支駁殼槍的指揮,聞過幾天火藥味的人,始終尊重他,信任他。否則也不會急如星火奔赴北京站了。
去年春天,報社總編給我一個任務,要我去寫一寫這位省紀委的副書記。其實,我也算是一個跑不大動的記者了。但總編麵露難色,大有勞您駕的歉疚之意,因為先前去的兩位記者都給碰了回來。我知道,讓一個絕口不肯談自己成績的老爺子,講他怎樣堅持真理,堅持原則,堅持正義,維護黨的利益,同那些敗壞黨風黨紀的人鬥到底的過程,是件絕頂困難的事情。但,我還是答應了,也許,老爺子不會給他的學生嚐閉門羹吧?
人上了歲數,常常嘴碎,愛嘮叨,言語的邏輯性不強,而且記憶力衰退,說了後頭,忘了前頭。但肖林同誌盡管馬上就要跨入古稀之年了,可一點也沒有那種老年人的糊塗,頭腦清醒,處事冷靜。他簡直不怎麼費力,就把四十年前他教過的那個班的全體同學的名字,一個挨一個地說了出來。真遺憾,其中有的人我都記不得了。
“肖老師,我印象裏最深刻的,莫過於你那支拴著鮮紅纓子的駁殼槍了!”
“不是鮮紅顏色——”他給我校正著,“作家就愛誇張!”
也許兒時的記憶總是最鮮明的事物,才會永誌不忘。我記得那是鮮紅色的,這可能和我們貧瘠的S縣太缺乏色彩有關聯吧?那支駁殼槍和他火急火燎的性格,簡直成了傳奇。因此我在設想,如果可能——誰知道總編會不會同意我這樣充滿浪漫色彩的抒發呢!——從這支駁殼槍來開始寫這位鐵骨錚錚的紀委副書記,那是再準確、再形象不過的了。
我當然不會忘記我的采訪任務,而且我當然要把話題轉到我需要的方麵來。但是,我也看出他知道我所為何來,看出他故意和我繞圈子,離得十萬八千裏地談天說地。假如我索性挑明了,毫無疑問,他那駁殼槍脾氣會把我轟出去。可是,我也覺察到,他倒希望我寧可閉嘴不談正題,省得他駁殼槍爆炸。無論如何,我是遠道來看望他的學生,盡管我算不得是他的得意門生。
於是,我們倆很像下圍棋似地東一句西一句地扯著,話題自然而然地集中到那白雲深處的S縣。因為我想了解的有關他的紀檢工作,他不肯講;麵對記者、作家、藝術家,這位老爺子又抱有一種君子遠庖廚的辭謝態度。“你們這些個文化人哪!你們這些個耍筆杆子的啊……”
所以,他在讚歎根據地的小米,特別是我們S縣山溝溝裏那種狗尾巴黃的穀子,不僅養育過革命,而且還很能出息革命人材的時候,掰著手指計算他的學生,也是我的同學:誰在搞上天的事業,誰是某項大工程的主持人,誰當了外交官,誰已是軍區的參謀長……就是不談我和小顧。
老爺子啊!你也太偏頗了一點吧?
“我們國家,我們黨,多麼需要棟梁之材啊!”
言外之意,我這個記者,顧康那樣有點名氣的藝術家,都不能算在棟梁之列,真讓人感到窩心。我倒還罷了,一個普普通通的記者。不過,我很為小顧抱屈,據內行說,他的書畫篆刻,堪稱三絕哩。我決非替我的同學吹噓,他的書法作品在國外展覽時,售價以平方厘米用日元和美金計算的。外交官也好,參謀長也好,聞其大名者能有幾許?而知道顧康書法的人,海內海外都很多咧!否則,他那個小四合院,也不會門庭若市了。
我和小顧——他永遠那樣短小精明——雖然同在北京住著,倒並不怎麼來往。我們之間的友誼,是一種既不算隔閡,也不算親近的關係。尤其他脫穎而出,成為名流以後,應酬、宴會、辦展覽、陪外賓、講課授學、即席揮毫,我就更不好意思去耽誤他的寶貴時光了。有一次,報社總編突然風雅起來,央我求他治一方閑章。我接連撥了好幾天電話,才把這位忙人找到,還未等我把話說完,他那裏已經不耐煩了。不過,看在老同學麵上,倒沒拒絕,但也未曾答應。隻是告訴我:“現在手頭還有一位外國副總理、兩位大使,幾位美洲僑團領袖的章,壓著來不及刻呢!”
像顧康這樣知名的藝術家,肖林都不看在眼裏,那我就更自慚形穢了。
等我趕到火車站,一看鍾樓,不由一驚,已經過點,看來,老爺子這頓訓斥是非挨不可的了。我連忙買了張站台票,朝出口處衝去。謝天謝地,列車晚點半個鍾頭,我這才長長出了口氣,把心放下。
肖林同誌是最早在S縣開辟工作的前輩之一,所以他對我們家鄉有著特殊的感情。一談起來,他並不像一般老年人那樣用常有的那種懷舊情調,回憶自己當年的黃金時代,而是總覺得對我們家鄉還欠著什麼似的。那次去采訪他,他就很有歉意地說:“這麼多年,我自打離開,至今也沒去過。聽說,好像那塊老革命根據地進展不大,基本上還是老樣子咧!我收到一封信,他們對烈屬各方麵的照顧——”說到這裏,老人的聲音喑啞了,沉默了好久,才冒出一句:“總有一天,我要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