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久沒有注意到教初中語文的黃老師了。
大概生活裏有的人總是引人矚目,譬如電影明星,不論走到哪裏,都會被一圈眼睛包圍;譬如敝校的音樂教師“多來米”,哪怕打個噴嚏,我們教職員工居住的筒子樓,都要震驚的。但有的人,就很不起眼,即使天天在你的臉前晃來晃去,也好像是個影子,引不起別人注意。是不是和血色素多少有什麼關係呢?誰也研究不出個道理來。黃老師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爹媽給他起的這個名字——黃子善,像巫師的符咒注定了他終身的性格、脾氣,以至命運。他實在太善良了,善良到近乎懦弱畏怯的程度,不但不敢得罪校長,不敢得罪同事,連他教的初一班孩子,也不敢得罪。在課堂上,你可以聽到他對學生講:“請你把這個字改一改好嗎?這裏應該用‘地’,而不是用‘的’!”或者:“麻煩你把‘焉’、‘矣’、‘也’、‘耳’幾個文言虛字講一講好嗎?”他永遠謙遜地笑:“是的,你好!”而且永遠一副好像出了什麼差錯似的,隨時準備接受盤查,隨時準備上台檢討的被告麵孔。
然而他的語文課講得實在是好的,雖說不上口若懸河,精彩生動,也夠不上議論風生,旁征博引,但備課很仔細(其實,我們別的老師有時也坐在那裏打馬虎眼,裝裝樣子的,他可不,一字一句地摳),講的東西學生倒都能接受(他從不天南海北亂聯係,直到下課鈴響才煞車,他沒那膽子),考試的成績,他教的班在全校平均分數常常最高,然而教音樂的“多來米”能當班主任,他不能。
當然,班主任這個職務,不是大使,也不是部長,可全班四十個孩子,他們的成長、未來,至關重要,哪能交給像他自己喂養的那隻八哥,整天隻會“你好!你好!”這樣的老師呢?
他養八哥,也是他失去當班主任資格的原因。“多來米”曾經在筒子樓的長過道裏,發表過關於嗜好的理論:“每個人有他的業餘愛好,這是正常現象。但是一個老師提籠養鳥,實在太不像話。那都是滿清的公子哥兒,戴小帽頭的老朽,遊手好閑的小市民,落伍於時代的人才幹哪!”是這樣,也許嗜好有一定範圍的專屬性質,可也沒見哪一種法律規定老師不許養八哥呀!黃子善老師明知道誰也不會製定出《嗜好法》,他是個愛覺得自己理虧的人,不願也不敢出來為自己辯護,隻是躲在屋子裏對八哥歎息。那隻烏亮烏亮的八哥,在籠子裏一邊啄著羽毛,一邊對他喊叫:“你好!你好!”
那還是好早好早以前的事情了。那時,“多來米”連樣板戲都沒唱,成天“拿起刀槍,對準黑幫”呢!真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黃老師那隻“你好,你好”的八哥,已經魂飛魄散好多年了。可不麼?這位音樂老師現在已進步到完全用英語教唱美國影片《音樂之聲》插曲《多來米》了。而據教英語的老師背後議論:“她唱的詞,不但中國人聽不懂,連英國人、美國人都聽不懂!”然而“多來米”老師跟得上時代,這一點總是值得稱道的。
她絕不養八哥,她的嗜好是音樂,不,她的生命就是音樂。凡是有音樂會,不管聽懂聽不懂,她都去聽。而且聽完音樂會以後,不論劇場離學校多遠,一律步行回來。橫豎筒子樓有個專職夜間開關門的,那就是黃子善老師,因為他住在緊把大門口的屋子裏。既然大家都拍他的窗戶,請他開門,她似乎也不必太謙虛了:“開開門,黃老師!”她用彈琴時見到有三個“f”符號時的手勁,敲擊著玻璃窗,照例,會聽到屋裏“等等就來”的回答。不一會兒,筒子樓的大門打開,除了一張陪笑的臉,以及謙遜溫和的“你好”聲之外,還有他屋裏那隻八哥,準也睡意惺忪地跟著親切致意:“你好!你好!”
如果細細品味,黃子善老師那隻聰明的鳥,發音還真是地道的北京味。
據說鳥通人性,誰知道。反正黃老師這隻八哥,竟敢飛臨敝校上空,降落到我們筒子樓的屋頂,然後投奔到子善老師家裏;盡管它早死了,但我始終欽佩這隻八哥的膽略和真知灼見。試想一下,全校四百個學生,哪一個不是英雄好漢,就看他們後來戴著紅袖章打老師,反回潮時又把全校玻璃窗統統打碎的殘忍性、破壞性,一隻鳥兒落在他們手裏,還不化為齏粉?老師非議學生是不合適的,但對我們筒子樓的孩子,我有資格發言,個個都是好樣的。那些惡作劇,那些促狹主意,那些精致的淘氣,讓人恨得牙根都癢。我發現做老師的(絕非全部),多把注意力集中到去管別人的孩子上了,自己孩子卻成了等外品。自從這隻可愛的八哥在黃老師家落戶定居以後,樓裏的孩子們在那幾年裏,起碼動了一千次念頭要想把它弄到手。
一個可憐的軟弱的生靈,盡管它成天對每個人點頭磕腦地問候:“你好,你好!”而且對別人毫無傷害之意,但是人們卻總不原諒它。“多來米”那時就說過:“什麼‘你好!你好’?跟它主人一樣。人類是以左中右、敵我友來區別的,統統‘你好!你好’,還有個革命的原則性嗎?”
黃老師作八哥的保護人不容易,至於喂養它,也很不容易。八哥的食譜是有些刁鑽古怪的,要它羽毛光滑,應該吃什麼;要它舌根柔軟,應該喂什麼;要它聲音響亮,又應該加什麼料。至於有耐性教它說話,不厭其煩地重複,那更是一門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