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室實在是狹小一點,病人走進去,好像擠進了火柴盒似的。可梅大夫在這個火柴盒裏工作了二十三年。她早兩年就可以離休了,一是她不想離開,二是醫院也不希望她離開。所以,直到今天,還在這間診室裏接待她的病人。一個醫生,差不多一輩子在這個門診部工作,自然,會對她管片的男女老幼,不但熟悉,而且還很有感情,再沒有比病人對於醫生的信賴和合作,能使她感到更為欣慰的了。當然,有時候,也很惱火,生氣,討厭自己和討厭病人。也許上了年歲的緣故,也許——誰知道是些什麼莫名其妙的因素,使得梅大夫心悶。尤其今天,說不定由於星期一病人要比平常日子多,值班護士沒完沒了地把患者和病曆往這個火柴盒裏送,惹她不高興了吧?
譬如這個滿麵紅光的胖子,會有什麼大不了的病呢?這就是公費醫療優越性所帶來的弊端,梅大夫真生氣了。如果讓他掏一分錢,他決不會坐到這兒裝出哼哼呀呀的樣子。倘若,她不穿著白罩衫,她比他更像需要治療的病人。連她自己也弄不清楚,說老就老了,老邁衰弱來得這麼突然,簡直猝不及防。多看幾個病人,腦袋就成一鍋漿子,當年那股精力,好像一下子都消逝了。
年輕那陣,一個單身女人,帶著佳佳上班,家裏家外,門診病房,忙得團團轉,還要去中華醫學會聽報告,去外院參加會診,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疲倦。當時,確實是在賭氣,賭氣也是一種力量。梅大夫相信自己能戰勝生活,也果然戰勝了。終於又建成了個家,現在佳佳都有了上中學的女兒了。可周密呢?也就是佳佳的爸爸,早就離了婚的丈夫呢?聽說也老了,頭發全白了,已經退休了,靠養老金生活了。——唉,想那些幹嗎?她把心思收了回來。
根據她多年臨床經驗,眼前這個胖子其實並沒有什麼病,對他說來最好的治療,莫過於到車站去卸貨賣力氣,消耗掉那未免攝入得過多的熱量。可她,盡管十分不愉快,還是拉過處方箋來,按他的願望(公費醫療使每個患者都成了吃好藥的行家)開了藥打發他滾蛋。
煩透了。梅大夫對推門進來的值班護士講,不行了,吃不消了,一個病人也不想看了。她有權利晚來早走——算是對老年知識分子的一種照顧。不過,她從來沒享用過。為此,佳佳還笑話過她。自然,是一種善意的家庭玩笑:“媽媽,你可真革命!”今天,要破例了,倒不是因為累,是心裏不痛快,於是收拾收拾,準備離開這火柴盒了。
護士笑著問:“梅大夫,昨兒你勞累了一個禮拜七吧?”
其實,哪個星期天當姥姥的人都閑不住,不過她要更忙些。這麼多年,已經形成了習慣,在這個不平衡的家庭裏所以能夠保持住平衡,就是在所有大事小情上,需要決斷,需要表態的時候,她成了說一不二的嚴父。至於家長裏短、柴米油鹽,她又是個兜攬一切、不給女兒增加任何負擔的慈母。昨天,像以往每個禮拜日一樣,梅大夫把日程排得滿滿的,一麵炒菜做飯,一麵洗衣機在響個不停,一麵,哦,還要矯正琳琳——她的外孫女的英語讀音,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
“Happy birthday to you!”
“不對,琳琳——”她從廚房探出頭來,“應該這麼念,寶貝,Happy birthday to you!”
琳琳的性格有點像她爸爸,梅大夫由於自己不幸婚姻,前車之鑒使她嚴格地為女兒挑選了這個良善隨和的女婿。但是,不那麼鋒芒外露,未必就等於心胸中毫無主見可言。這個初中生不也這樣嘛,無論你怎樣矯正,她照她的念法,一點也不尊重姥姥的意見,大聲對錄音機嚷嚷,然後,又一遍遍地放給自己聽。
梅大夫不得不來到她和外孫女住的大間屋裏,還未說什麼,琳琳嫣然一笑,這笑容多麼像佳佳小時候淘氣的樣子啊!“媽媽說的,姥姥你發音實際上是美國腔很濃的。”
鬼話,梅大夫當時就不開心了。這美國腔英語,還是當年那個風度瀟灑的周密教會她的。他被另外一個女人迷上、離開這個家庭以後,她又用這美國腔英語輔導佳佳,這才使她順利通過口試關,成了旅遊係統的工作人員。哦,現在嫌英語口音裏的美國腔了。其實,倒不是老太太多心,她看得出,女兒——自然也包括女婿,總認為這種對琳琳的教育方法不對頭,或者說太陳舊,太世俗。非要琳琳門門都考一百分幹嘛?八九十分,把道理懂了也就行了。讓她全麵發展,讓她學會對生活、對世界的思考。“媽媽,你由她去,隻要不離大格,應該相信孩子!”
這是什麼話?梅大夫想,也許他們兩口早就嫌她過於操心了吧?對琳琳操心,對他倆操心,對破舊的門診部操心,對這個經過多少年風雨飄搖,現在終於穩定牢靠的家操心,難道這一切都多餘了麼?她不止一次聽到女兒佳佳的反駁:“媽媽,這些,我們明白,我們懂——”就連門診部這些講究穿戴的年輕護士,時不時對她的叮囑——毫不是上了歲數的人那種婆婆媽媽的碎嘴,而是一種出自醫生職業習慣的嚴謹和細致——也不耐煩地抗議:“梅大夫,你就放心吧!”她想,難道人一老就像貨幣貶值,話也不中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