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住在十三號樓,第十三層,一三一三號四室一廳的單元房裏。這個門牌號碼很便於記憶,雖然按照西方人習俗,有些不吉祥。可教授是國內少數幾位研究突厥語與西夏文化的專家之一,並不講究這些洋迷信。
最近剛舉行過曾老從教四十周年的慶祝會,關於他多年來在學術上的建樹,在國內外的影響,就不在這裏介紹了。第一,太占篇幅;第二,說了你也未必懂。因為世間萬物,無不有一個生長發展、衰老死亡的過程。突厥語和西夏文化曾經有過它光輝的日子,隨著可汗的鐵蹄、駱駝商隊的足跡,和中亞沙漠的旱風威震一時。然而現在:它死去了。所以教授向三男兩女,沒有一位繼承他們父親的衣缽,去研究那種像棗核釘似的楔形文字。
有人說,當然是開玩笑,教授家等於一個世界。可不嗎?曾師母——大家都這樣尊敬地叫著,她也是一三一三號實際上的領袖,統率著這個四世同堂的大家庭——把她的五個孩子,分別取名叫做亞洲、歐洲、美洲、非洲和澳洲。所有的孫男孫女,一律以國家命名,什麼亦德、亦法、亦荷、亦比、亦意……大有小小聯合國的意思。所以不堪兒孫滋擾的學者,是最竭誠的計劃生育的擁護者。他不止一次地說:“要照我們家這樣繁衍下去,不用多久,地球就會人口爆炸了!”
十三號樓,又叫落實樓,基本上居住著兩類人,一種是落實私房政策搬進來的,一種便是像曾老這樣,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再加上曾師母和她幾大洲兒女奔走呼籲才住上的。房子寬敞了,自然是好事,可比原來筒子樓多出來的兩間,卻也引起一些新的煩惱。不過,這都是前進發展中的問題了,雖有不愉快的爭執,但是,這種爭執的基調卻充滿了希望與光明的色彩。
這兩間房子該誰住?老太爺的意思,大兒媳是最有資格的。否則,這個家庭還有什麼正義可言?大兒子亞洲,這個三流電影編劇,根本不起表率作用,以“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這句名言為理由,拋棄了老婆孩子,和一個同樣是三流的電影演員住在一起,炮製一個又一個讓人看了直起雞皮疙瘩的影片,使本來名聲不雅的製片廠越發地墮落。
但是,大兒媳沒有接受老人的好意,仍舊和孩子擠住在中關村的科學院宿舍樓裏。
“搬來吧,雅嫻,你永遠是這家庭的一員!”
“媽媽,你讓老四住在你身邊吧,她比誰都不如些。爸爸要的資料,我會給他找來的。如今有複印機,方便多了!”她在圖書館工作,過去許多年,都是她一筆一畫、照貓畫虎地把不少突厥語原始文獻抄錄下來供曾老選用。
她當然想搬回來,其實為自己考慮倒並不多,她總覺得趁老人家健在,應該幫他把傾注畢生精力的《突厥語係研究》一書盡快完成。可是一想到亞洲和那位女演員出出進進,她實在難以和他們在同一個屋頂下生活。
這位女演員在銀幕上並未扮演過什麼成功形象,可是在十三號樓倒相當轟動,樓上樓下,左鄰右室,開電梯的,送報紙的,無一不知一三一三號是女明星的家。她的榮光竟然蓋住了在國際上有點名望的教授。
這種社會上的畸形崇拜心理,使已經失去名分的長門長媳十分氣忿。要不是直接的敵對關係,她敢毫不顧忌地向公婆進言:“把她趕走,不許她進曾家門!”而且老太爺基本上是對她言聽計從的。可是她沉默了,甚至聽到演員居然大言不慚地宣揚“三百多塊錢的教授,不吃他吃誰”的厚臉皮理論,也隻好暗自生氣了。
曾老所以器重她,不光考慮到她是個忠實勤懇的助手,到他這樣海內外都聞名的程度,再高水平的助手不難挑選。可能夠豁出命去捍衛他的學術事業,保全他的研究資料,冒風險去廝殺、去奮鬥,大概沒有第二個人能像她那樣勇敢、堅決。十年浩劫期間,那一次又一次的抄家,教授的亞、歐、美三個兒子,除了麵麵相覷,和類似孔融兩位下棋的少爺,聽到父親被曹操殺死時,發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議論以外,統統束手無策。隻有長門長媳奮不顧身和造反派搏鬥,那些多年心血才免遭付之一炬的厄運。
現在,多出兩間房子,歐洲——某規劃院的總工程師,美洲——某工業部的教育司司長,竟然表現出侵略者的勇氣,連同兩位有大學文憑的兒媳,想在一三一三號開拓一塊殖民地,而且美其名是讓他們的孩子來照顧爺爺奶奶。但是,這支四國聯軍沒有旗開得勝。曾師母說:“你們這麼多年,連吃帶拿夠意思了,房子沒你們的份,別打如意算盤了!”
歐洲嘿嘿一笑:“媽,如今都是升官不發財,總工程師當上了,還不是那七八十塊,頂不上你的退休工資。你們老兩位四百來塊,總得恩典恩典我們嘛!”
教育司長更赤裸裸的了:“現在我們家養兩個大學生,亦荷、亦比每人每月三十五元下不來。司長怎麼樣?在部機關食堂,三毛五以上的菜不敢問津。媽,你不要總是無償支援第三世界。”
所謂第三世界,在這個家庭內部,就是指大兒媳所同情的那個老四了。非洲的命運,也是所有老三屆同學命運的縮影,插隊、回城、待業、上班。自然也免不了戀愛、結婚,嫁給了一個基本上同品種的兵團返城者。兩人工作都不理想,工資低、活兒累,早出晚歸,辛辛苦苦,確實混得比誰都不如。就拿小妹澳洲來說,在郊區插隊時,看得那麼準,愛上一個黑幫子弟,現在做姐姐的敢比麼?別看她連小數加減乘除都做不了,照樣在一個什麼計算機中心,穿著白大褂悠閑自在。下了班,小兩口一人一輛進口摩托車,風馳電掣,好不稱心如意,簡直美上了天。除了每月教授發薪以後的第一個禮拜天,澳洲來領她應得的一份補貼、和家人團聚外,通常不大回家。她算是飛上高枝的幸遠兒了。教授算什麼呢?至多表明一點學術上的威望,有漂亮轎車嗎?有獨立公館嗎?盡管教授的有關突厥語的著作,好兒個國家都有翻譯出版,不還照樣擠332路公共汽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