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怎麼可能是潔白的呢?”
楊易同誌這樣說。
一
深夜,腹部隱隱作痛,我知道事情不妙。該死的腎結石病又犯了,這是第三次發作,已經能稍稍沉著地來應付它了。一方麵趕緊吃顛茄片止疼,一方麵盡可能地放鬆,從思想到整個神經係統,直到每一塊肌肉,都不能有一點點緊張。因為這是讓你吃苦頭,決不是要你命的疾病。死不了的,所以我按照楊易同誌——一位住醫院時結識的病友,他是腎結石患者——所傳授給我的秘訣:呼氣,吸氣,深呼吸,想藍色的大海;呼氣,吸氣,想你躺在海水裏,四肢放鬆,要感覺到浮在水麵上了;呼氣,再吸氣,慢點吸,你頭頂是藍色的天空。他這一套精神止疼法,真是很有效驗的。這位鶴發童顏,慈眉善目的老爺子,站在你的病床旁邊,用一種講童話的溫和親切的口氣,誘導你去想藍色的大海,藍色的天空。於是,果然致命的疼痛,開始有了一點緩解。這時候,那白色的病房,白色的被褥,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吊燈,似乎是藍茵茵的了。
現在,我隻好自己誘導自己,在心裏默念著:“呼氣,吸氣,看見那藍色的大海了嗎?藍色的……”然而,怎麼也不靈了。疼得相當厲害,而且愈來愈劇烈。因為據說每一次發病,總是要比上一次發病來得嚴重。我在擔心,這回結石怕不是像綠豆那樣大小,像紅小豆?像豌豆?越想越害怕,越緊張,結果也就越疼。此刻我多麼想念老爺子啊!記得同病室的病友,不,整個病區的人,還包括醫生護士,都這樣敬重親昵地稱呼他,要是他在我身邊也許會好一些。給他打個電話怎麼樣?老爺子,快來救救我吧!疼死我啦!如果不是深夜,隻要我好意思麻煩他,他準會來的。他說過,他是自由哥薩克,從放下工作,離開崗位,時間對他來講,變得相當富裕了。不行,不能讓他來,黑燈瞎火的,他肯定撂下聽筒就來,折騰他幹嗎?讓一位老同誌來安慰我!啊!不行啦!疼得我兩眼發黑,疼得我實在難忍難熬,疼得我快要休克啦!
“上醫院?”素愉試探地征求我的意見。她分明知道,一個剛挑擔子的廠長,是無論如何病不得的,尤其不能住院。
我已經昏天黑地,呻吟著:“隻好這樣了!”
“我給廠裏汽車隊打電話?”做妻子的能不理解丈夫的脾氣麼?所以,她不敢擅自作主,先問了一聲。
“要出租!”我心裏想:廢話那麼多,幹嗎?
“出租不好要,晚報批多少回啦?”盡管這樣說,她還是撥電話找出租汽車站要車。
出租車很快就來了,而且還是個女司機,很客氣:“您坐好,忍著點,有十分鍾就送你到醫院!”說實在的,衝她這句話,我們廠車隊全部司機綁在一塊也比不上——一張口,像吃了槍藥似的,敢銃你個跟頭。唉!狼不吃死孩子,都是活人慣的。她果然開得飛快,不一會兒,到了醫院。
“謝謝,謝謝!”素愉付了車費以後,攙扶著我往急診室走去。沒想到這位女司機,倒把車門鎖上,去找了部輪椅給我們送來,告訴素愉說急診室搬家,不在門診部了。“他們醫院真夠嗆,不先把路修好!”
“您真熟悉——”我妻子著實有點感激這位熱心腸女司機。要不然,該繞多少冤枉路?何況還是正發病的患者。
她告訴說:“我剛才送病人來過!”說著幫助素愉推車。
“不用了,不用了,您忙去吧!這就夠麻煩您的了!”我妻子一個勁地謙讓。看來,即使一個挨批評的,被認為不怎麼好的單位,照樣有值得稱道的好同誌。其實,我們廠的車隊裏,個別同誌也還是不錯,不過,正不壓邪罷了。所以大家實際上是斜著眼瞟住我的,看你這個新任廠長,怎麼對待這些司機大爺?照方抓藥,保守療法呢?還是動手術,用外科手段?吳大帥治廠多年,拳打腳踢,搞成這麼一份家業,確也不善,不過——哦!一陣從未有過的劇痛,差點疼得我從輪椅上跌下來。
“你怎麼啦?”
“快——”我連說這一個字都不行了,疼得我感到馬上就要死去了。我恐怖地想:也許不是結石,而是腹腔裏長了癌什麼的?病人愛往壞處想。
“不礙事的!”女司機從我妻子那裏知道病情,便勸慰我:“打一針杜冷丁就止疼了!”
杜冷丁?嗎啡都未必管用!有時,還真不如老爺子那幾句咒語呢!他一點也不是邪門外道,隻是由於你對他的尊敬和信任,由於他對你的了解和友情,通過談話,調整你的精神和心理狀態罷了。要他在,要他這位年近古稀的老爺子在輪椅旁邊,我不會這麼疼的。記得上回住院,我建議他離休以後,研究精神治療,開一個診所,專門調節失態心理和反常精神狀態。“去你的吧!”楊易哈哈大笑,“我早計劃好了,別人怕離休了沒事幹,我是三學一看,學種花,學養鳥,學烹飪,看書。忙了那麼多年,書都顧不上看,這回可是今日得寬餘了。”
“不寫回憶錄?一二九運動,冀中反掃蕩……”
“寫的人你不覺得太多了麼?你們廠吳大帥不也在寫?”
“他雅興一向很高。不過,老爺子,肯定要安排你當顧問,讓你發揮餘熱的。”他的資曆聲望,他的信任指數,都挺高的。
“這個餘熱嘛……”有的人老了,要犯糊塗。有的人老了,明達睿智,每句話都像有禪機似的,讓你足夠去咀嚼和領悟的。楊易屬於這一類老者。“依我看,發對了,發好了,發得適度,也許不無裨益。發大了,發過頭了,發不對勁了,發錯了地方,發錯了時機,說實在的,還不如去栽花,養鳥,炒菜,讀書呢!”
他的腎結石比我犯得勤,我前兩次住院,都碰上了他。真的,倘若他在,準不會像素愉一樣,隻會間一句話:“你怎麼啦?”那還用問嘛?看都看得出來,抱著肚子,渾身疼得縮成一團,滿頭黃豆粒大的汗珠,像牛似地吼。問這種沒鹽少醬的話,隻能增加病人的煩惱。而老爺子總是揣度你的心理。譬如此刻,急診室的大夫,偏不願意給我打一針嗎啡,先止止疼再說。那麼老爺子準按住我,讓我別著急,他去找大夫。大夫也準會像回答素愉和女司機似地回答他。醫生要跟你作對,決不亞於我們車隊長:“打嗎啡要上癮的。”楊易才不會像她倆無言答對。“上癮就上癮嘛!等上了癮再治上癮的病,現在總不能看他疼死!”然後,回到我身旁,“再忍一會兒,他們會答應的。要不行,我去找院長。像話嗎!有時候,疼比死還讓人遭罪!”老爺子有過許多疼痛的感受,腎結石的鈍痛,是他晚年的負擔,高血壓的頭痛,也不斷折磨著他,已成曆史的五一大掃蕩,留在腿上碗大塊傷疤,每逢變天前的撕撕拉的疼,並未因時光流逝而減輕。還有,老年喪妻,兒子不肖的心疼,工作中扯皮推諉,勾心鬥角而引起的腦袋痛,都不饒他。也許他苦痛得比誰都深刻些,所以才琢磨出那鎮痛的辦法,呼氣,吸氣,想藍色的大海……從精神上來抑製自己的痛苦吧?
一個能夠隱忍住自己肉體和精神上痛苦的人,意誌肯定是相當堅強的。衝這一點,我敬重他,把他看作長輩,雖然他並非我的上級。有時候願意到我家坐坐,時不時地在電話裏聊聊天。吳大帥資曆同他差不多,而且是最近退居二線,把我推上領導崗位的。共事多年,一直在帥座的領導之下,不知為什麼,倒缺乏對像楊易同誌的這種感情。大概人與人的交往,存在著物理學上的磁場現象,有的相吸引,有的相排斥。其實吳大帥此人不賴,也許素愉的話有道理,隻不過我這個脾氣有點“個”罷了!
這位車隊長似的大夫,看了病曆以後,二話沒說,便揮手支使我們去辦住院手續。什麼嗎啡,杜冷丁?收你住院就是天大的慈悲。有的人已經把他崗位上的為人民服務,看成是對人民的恩賜。車隊長——對,他姓車,也是我們廠子裏的汽車隊隊長,就是這號人。汽車是公家的,汽油是公家的,在工作時間為公家拉人運貨,變成了他對大家的恩典,好像用他私家車,燒自費油,在業餘時間義務幫忙那樣,使車的人必須感恩戴德才行。荒唐!我就不買這個賬!
有一回,他開車送我到部機關去開會,因為要他等我,會又稍微拖長了一點。主要還是我沒說一句客氣話,是啊,你肚子餓,我也沒飽著,彼此都為工作,幹嘛我要朝你賠不是呢?半路上,車隊長撂了:“葛工(那時,我還是一名普通的工程師)!真對不起,活塞環大概有點毛病了!”
“那你就修修吧!我等著。”
他一笑;“你可得有耐性,我去小飯鋪先打個尖,你要餓,我給你帶點什麼吃的?”
“用不著,你去吧!”
他晃晃悠悠地走了,嘴裏還吹著好漢佐羅的口哨。他大概不了解我學的是汽車製造專業,也不知道我在非洲搞援建時考過駕駛執照。我把車開回廠裏,結果步行回來的倒是這位麵色鐵青的車隊長。我告訴他:“你開的是汽車,不是登月車!以後在我麵前,少來這一手。”
吳大帥慌不迭地把我找去,那時他是廠長,兩手一攤,埋怨我幹的好事。那意思車隊停擺得讓我承擔責任。我對他說:“這還不好辦嗎?誰不出車,扣誰工資,一直扣到他願意出車為止。”
“眼看到月底啦!成品運不出去,原材料拉不進來,你幹嘛捅他的馬蜂窩!”吳大帥敢於拍板的膽量,大權獨攬的氣魄,和他婆婆媽媽的心腸所構成的矛盾,以及他的老資格的威望和實際領導管理能力的差距,結合在一起,就成為楊易所說的活著的灶王爺。是一家之主,然而,管事而不辦事,攬事而不頂事。對汽車隊這小小發難,乃至束手無策。
“我說大帥!宇航員廠子裏找不到,會開汽車的可有的是——”
“得得,我算服你了!”他知道我姓葛,脾氣也有點“個”,要換別人,他敢央人家去向車隊長賠不是。結果,他答應再有類似情況,誤餐費加倍。這類吳大帥的土政策大約有好幾十條,現在像遺產一樣留給我了。
我請教過楊易:“老爺子,你看我該怎麼辦?”
他在電話裏說,“一種辦法是,有利於生產的,保留;不利於生產的,馬上廢止。新官上任,總是要發表施政綱領的。另一種辦法是,好的,當然繼續執行;不好的,先保留一陣,積極地準備條件,成熟以後就可以廢除。”
“那得到猴年馬月?”
“你要懂得中國人的性格,最不習慣劇烈的變化。猛紮一針,他會疼得直蹦高,可輕手輕腳,紮得再深,他也能忍受。腎結石同誌,我是一向讚成中醫望問聞切,辨證治療的。”
也許是老爺子這番看透世情的話對我的啟發,新班子上台以後,雖然有人提過車隊長和汽車隊的問題,但舉足輕重的我,至今沒有表態。
想到這裏,也就把這位有副太平間麵孔的大夫諒解了。他的任務是收你住院,治療則是幹部病房值班大夫的事。請離開急診室吧!對不起,我還想抓空眯上一覺呢!他抬起頭來,那眼光,用一種打量死屍的冷漠神情,滑過我,滑過素愉,停在陪著我們的好心的女司機(我妻子已經知道她名字叫小溫)的臉上。頓時間,這位年輕的,顯然剛從醫學院畢業分配來的實習醫生的眼睛,驚駭地張大,出現異常艱窘和憤嫉的氣色,和那天我開走車隊長的汽車以後,好漢佐羅的麵孔差不多。
“你怎麼又來了?天!”
“我這不是送這位病人來的嗎?”小溫竟然覺得一夜給他送來兩個急診病人,有些抱愧似地解釋道。我弄不懂。
大夫麵色鐵青發灰:“我求求你,爸爸已經收下住院,我謝謝你的關照,這裏沒有你的事了!”
小溫還是這句話:“我送病人來的!”她幹嘛這樣回答?
“你饒饒我行不行?你離我遠點行不行?你這樣沒完沒了地算怎麼回事?已經是過去的曆史了嘛……”
值班護士可能覺得這種談話,已經對我起到止疼效果,便不由分說,把我推走。但我還是聽到小溫的辯解:“是站上派我的車,也不是——”而那個大夫,卻振振有詞地說:“我們之間已經劃了句號,爸爸是爸爸,我是我,你放開我吧,你死了心吧,你拉倒了吧……”下文再也聽不到了。素愉顧不得那個好心的女司機,追著趕我而來。這時,已經到了幹部病房。那個推我來的女護士,肯定急著回去聽急診室的交鋒,匆忙交代幾句就離開了。
仍舊不給注射嗎啡,哪怕你馬上疼死。看來,夜班的任務主要是防止病人逃跑,一切都得待明天白班全麵檢查以後,才能處理。楊易對我講過:其實,最容易上癮的,不是嗎啡,而是權欲;最容易感染的,不是感冒,而是官場病。看,把我推進病房,值班人員便慌不迭地回去接著打瞌睡。我環顧了一下久違了的這個潔白的世界,突然發現對麵病床上,掛鹽水瓶打吊針的病號,不是別人,正是離休後忙於f花,逗鳥,燒菜,看書的楊易。
“老爺子!”要不是致命的痛,我會撲過去的。
他也發現了我:“噢,腎結石嗎?又犯病了嗎?沒關係,這是剛當廠長太緊張的緣故。不會那麼嚴重,別性急,會緩解的,要放鬆,明白嗎?放鬆才能得自由,生活也是同樣的道理……”
於是,碧藍碧藍的大海,浮現在我腦際了。
二
醫院在清晨就騷動開了。比窗外陽台上噪鬧的小鳥要晚一點點,但比酣睡的市民要早得多。可是今天比誰更早地把人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的,卻是由走廊裏一路響來的,吳大帥那金聲玉振、穿雲裂石的談笑聲。他當這麼多年廠長,從來不用麥克風對全廠千把人講話。那洪亮高亢的嗓門,你要不提防,平地炸雷,足使你嚇一跳的。“小葛住哪間病房啊?我們的接班人呢……”無論護士怎樣噓他,攔他,警告他,他才不在乎呢?大搖大擺地來了。
老爺子睡眼惺鬆地苦臉一笑:“太君來得這麼早?”
我們吳大帥和楊易還有一段戰友之誼,論革命年頭,大帥早些,論對革命貢獻,楊易不但戰功卓著,而且進城後,挑的擔子一直比大帥重。若不是許許多多的疼痛,使他健康欠佳,粉碎“四人幫”後,本擬調他到更負責的崗位上去的。他說:“算了,識時務者為俊傑,還是量力而行吧!”他管大帥叫太君,也許打鬼子時期的古老綽號吧?不過,我們大帥每天一早跑步鍛煉,腦門子纏上毛巾,矮粗矬胖,黑得油亮,再加上手臂和腿部的黑毛,還確實有點武士道氣勢。“太君,咱倆同歲,你比我生日還大些,幹脆一同退吧,給年輕同誌讓路!”
“你呀,紙紮人嘛!我嗎?再幹十五年沒問題。”他拍拍胸脯:“老漢今年六十五,那時才不過八十!”
“八十歲的廠長?”
那時離休製度還沒明確,他高聲朗笑地說:“我這台機器,零部件特棒,運轉正常。你放心,不會比那個日本人鬆下差到哪去!”我們廠領導班子,由於大帥不怎麼想退,一直沒法改組,最後部長出了麵,做通了他的思想工作,才在不應設顧問的單位,給大帥安排了這個二線職務。看樣子,顧問顧問,大概準備顧問到八十歲去。他像當正職廠長那時一樣,天天上班,甚至比往日還來得早些,這種感情是可以理解的,無論如何,這個工廠,是和吳大帥的這一輩子分不開的。他一張嘴,好說“我這個廠子”。細細品味起來,並不是老板的口氣,私有主的口氣,而是像說“我這個家庭”“我這個老婆”,“我這個孩子”一樣的親昵。所以,我們新班子上台後的第一項決議:尊重和決不傷害大帥這種對工廠的感情,肯定他的汗馬功勞,至於遺留下的問題,困難,麻煩和未了事宜,既然承擔起來,就不許再埋怨前任一個字。
在戰爭年代,在火線上,你奉命帶一排人,必須於幾點幾分以前,奪回失掉的陣地,你能對那個沒打好仗,而丟掉陣地的人說什麼呢?
這是老爺子講過的一段往事,但並不是特意說給我聽。那還是勸大帥一塊退下來的時候,回憶他倆一起參加的冀中粉碎岡村寧次鐵壁合圍那次戰鬥,隨便談起來的。
“那個營長——”楊易回想著。
“對,那個營長——”吳大帥也想起來了。
“渾身都是血,他的血,弟兄們的血——”
“太慘啦!陣地沒堅守住,戰士們全部犧牲,剩下光杆司令。一個連,那時建製小些,也好幾十口,嘩啦啦都倒下來,像砍高粱似的。他真是沒臉再活在世上了!”
“你記得他哭?”
吳大帥點點頭:“他跪在地上,朝失守的陣地喊,讓弟兄們等著,他和他們一塊走,他對不起黨,對不起弟兄們。說著就掏出駁殼槍,對準自己印堂。你把槍踢飛了,他哭了,嚎啕大哭——”
“可他流下來的,不是眼淚,是血——”他間吳大帥,“記得起來嗎?”
“當然!”
“哦!你記性還是不錯的。”
像許多上了歲數的人一樣,吳大帥也難免反應遲鈍,他並沒有弄懂楊易這番話的用意。我們這個廠在本係統裏,隻能打個及格分,在全社會同行業工廠裏,人均產值,利潤,上繳利率,是倒數第幾名。可他卻大談特談他的身體素質如何之好。有一次他去看老戰友(他老戰友非常多),住在勁鬆小區,電梯壞了,他一口氣,歇都不歇,爬上了九樓。“怎麼樣?”他又拍胸脯,這是大帥的習慣動作,而且還有兒童做了樁得意的事那種天真的炫耀。“楊老客!(抗日戰爭時期,在冀中,我們所需要的軍火彈藥,有一部分是同頑固軍、偽軍那兒做交易買來的。楊易當過這樣的隨時有掉腦袋危險的老客。)關鍵是鍛煉,生命在於運動。現在我連記憶都空前的好,不是在給他們《冀中一日》寫回憶錄?連當年房東大娘給部隊炕大餅的香味,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你可以幹到八十。”
“沒問題,人家日本鬆下——”這句永遠叼在他嘴邊的話,又出現了。
他可能在走廊裏,碰見他的哪位老戰友了。隻聽他說:“同誌,你得承認,薑還是老的辣哦!我們的年輕人不靈了,剛接班兩天,吃不消了,累趴下啦,住院了。這怎麼辦?誰讓我們是老同誌呢?總得多辛苦點了,往第一線上頂吧,有什麼辦法……”我猜他接著往下演講,就該是車隊實行承包的問題,在這件事上,他和新班子意見相左。
“你去把他叫進屋——”楊易顯然也覺得他講得太遠了,因為正在打吊針,無法走動,隻好這樣命令我,那直撅撅的口氣,分明不是衝我而來。
吳大帥肯定是在早鍛煉的路上,碰見素愉,得知情況趕來的,要不,就是一大清早有什麼事去找我(他經常這樣),孩子告訴他的。頭上還纏著毛巾,就到醫院看望我來了。他說那些,未必是存心貶我,但他還願意留在一線指揮,倒是實情,不過,他以那種革命隊伍的互相關心,互相愛護的精神大早跑來,我是很感激的。假如我說:“吳大帥,我想吃龍肝鳳膽——”他準會認真地記在小本上,然後打發人去買。買不著他還批評人家無能:“中藥房有的是,到同仁堂去!”原來他和烏雞白鳳丸攪在一起了。人老了,就會產生記憶的纏實現象。這是件真事,我隻是舉例說明大帥的古道熱腸,那種吃供給製時期的同誌情誼,在他身上還殘留著,所以在大家都公事公辦的情況下,他還有這點遺風,確實也給人留下一點溫馨,大帥也不盡是弱點。
“哦!老戰友!”他一進我們病房,先看到楊易,捉住人家的手,拚命搖著。我生怕他用力過猛,把楊易給顛散架。由於他震耳的談話聲,使病房變成了一個音箱。一點也不誇張,吊著的鹽水瓶都被他的聲波震蕩得晃動起來。矬老婆高聲,這話一點不假。說來也許有些失敬,吳大帥激越高昂的嗓門,多少有點女音。他不管楊易的腎結石到底怎麼嚴重,用不用開刀,能不能開刀,那樣虛弱的身子,是否還潛伏著別的病,一個勁地批評他這位老戰友,怎麼能顧而不問,放任那些科研院裏的知識分子,由著性兒地胡來。知識分子要折騰起來,像沒有方向盤的汽車,透著玄。
“你別危言聳聽,太君!”
他說他見到誰誰誰和誰誰誰了。哦!在大帥嘴裏說出來有名有姓的人,決不會低於副部長級,而且都是老戰友。這個誰誰誰說了,那個誰誰誰也持同樣觀點:“楊易怎麼能大撒手呢?年輕人沒有經驗,老同誌就得把關,科研院改革步伐過快,要翻車的。”
楊易激動了:“我了解。我支持的!”
“楊老客,你去都不去,看都不看,當甩手掌櫃!”
“我是當顧問,不是當保姆。”老爺子已經有針對性地發言。要不是大夫進屋,楊易必然勸大帥從廠長室搬出來。因為你已經免去廠長職務,是顧問。沒有必要占著那裏外套間的大辦公室,而讓新上來的廠長、副廠長擠在活動房屋裏工作。老爺子早想對太君講這件事了,我說算了,別為這點小事傷他感情。讓他搬出用了許多年的辦公室,不合適。再說在哪辦公都一樣,屋大屋小隻是個形式。“怎麼能這樣看問題呢?”楊易反駁我:“這是流行性權欲感冒,什麼都在手心裏攥得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