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黴季幾乎沒有斷過雨。
隻要有一絲風,便是一陣浙浙瀝瀝的或洋洋灑灑的雨。
偶爾,能見到雲縫裏,露出太陽的一個邊角,玻璃窗忽而白白亮亮,好不習慣,甚至於覺得刺眼。
她翻身坐在床上發怔。天放晴了嗎?她知道不會,氣象台預報過陰雨天將要持續下去。
睡得太多了,越睡越想睡,醒了還能接做她的夢。有時,分明清楚自己在夢境裏,也不想睜開眼。緊一陣、慢一陣的雨聲,敲在老房子的鐵皮屋頂上,正催人入睡。
她從來也不曾這樣悠閑自在過,在最忙最累的日子裏,一個洋行秘書,總是要進入最佳狀態去應對從老板到顧主的形形色色的人,和從電傳機上紐約、倫敦、蘇黎世的市場行情到貨櫃船抵港的班期的各式各樣的數字,一分鍾也不能懈怠。她曾向往過這無所事事的,能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什麼也不幹,什麼也不想的可以飽睡的下雨天。
然而下得太久的雨,好像下了一個世紀,也像睡了一個世紀,對年紀輕輕的女人來說,便是負擔了。
彭天說隻是去參加一個不長的例會,會散了就來陪她,但她寧肯這樣百無聊賴,也不願和他對坐著,沒話找話。於是隻有躺在床上,有一搭無一搭地做夢了。雖然她在這裏長大,可城太小了,有那麼幾個熟人和朋友,不知為什麼,她懶得去找。也許因為纏綿的雨,也許……
不該回到小城來的,她想。其實,本來也不必回來。
“媽!”
沒有回答。
也許趁這一小會兒黃梅天的陽光,在院裏晾衣服。
她又朝那白白亮亮的窗戶叫了一聲。她相信,天不會轉晴的。
仍是沒有回答。
顯然,母親到滿地泥濘的菜市場去買粽葉了,她猜。做媽的現在似乎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想方設法讓她盡量多吃,身子總是要補起來的。端陽快要到了,自然做她最愛吃的粽子了。
其實,那有什麼大不了的呢?每個女人都會有這麼一次兩次的。
可她媽,總是一種做母親的,不,應該說是做女人的痛惜,但她並不需要。
她知道她那當了一輩子教員的媽媽,肯定看不慣她的所作所為,尤其不會讚同她目前的這種在正經人看來絕對是不尷不尬的狀態。因為把好好的一份月收入一千,紅包不算在內的工作,莫名其妙地辭掉,就回來無限期地住下去,人們是無法理解這種輕率的。接著,自然要問,“以後呢?”她不當一回事地回答,“以後再說!”這對一板一眼過慣了按部就班生活的她媽媽講,也是不可思議的。
“妮妮……”
她不讓她媽絮叨下去。“你不吭聲行不行?做做好事,求你!”
“我隻是為你著想,妮妮……”
隻有一句話能堵住媽媽的嘴:“你不讓我安生,媽,那我就走——”
“好,好。”她媽把所有想表達的意思,都放在那雙溫和的眼睛裏。
“媽,你記住,幸與不幸同在!得到的和失去的基本上是平衡的。”這是琳達的話,她竟會和那個她視作偶像般的女人,走上同一樣的路。
簷頭又開始滴滴嗒嗒地掉點了,唯一的一扇玻璃窗變得混濁,好像要黑天了,其實才是早晨。
她身子一歪,躺下去接著做她的夢。
夢嗎?當然不是夢!
那是一座很大的城市,那是一座也許是這個城市的最高建築物,全部用玻璃鑲裝起來,拔地而起,傲然挺立。初時,她覺得這大廈離得很遠很遠,等到身在其中的時候,倒覺得城市離得很遠很遠。隻要不站到窗邊去,不往下看,便隻有窗外空寂的蒼穹。她一直想象她是在浮在藍天碧海裏的一艘巨輪裏。有時候,她能感到,當她看到窗外那飛絮般飄過去的,絲絲縷縷的雲,能在心裏體味到這飄浮著的船往什麼地方緩慢駛去,還輕輕地搖晃著。
“別神經過敏!”老板不喜歡這種浪漫。
他總是這樣嚴厲,誰都知道,裘誌強的那張方方正正的臉,極少流露過什麼感情。她很奇怪,一個大活人,怎麼能既沒有煩惱,也沒有快樂呢?
“機器人——”
琳達說:“倒也不見得。”
她記起第一次去見他,琳達(是她介紹她去求職的)說過:“他是個挺讓人下不了台的家夥!凶得很!”
“我想他不至於咬人。”無論如何,她再不是小城剛來的怯生生的女孩子了。
“那倒不,要不是他是一家待遇優厚的公司老板,也許沒人樂意跟他合作。”琳達曾在那間公司和他共過一陣事,最後還是客客氣氣地分手了。“趁還沒有完全惱,好離好散,大家仍舊是朋友,這樣,也許是最佳之計。老實說,與鐵腕人物在一起,隻有兩種人能呆得下去,一種是為了將來把他幹掉的,一種是死心塌地被驅使的。”這位她當過家教的那個小女孩的母親認為自己既非前者,也非後者,就到另外一間日本人的商社幹了。
“那你顯然讓我給他當奴隸去了!琳達!”
“你說你要找一份能多賺些錢的工作的,妮妮!”
琳達是一個絕對瀟灑,而且也絕對自我的女人,絕不會為別人高興,也不會為別人苦惱的。你給我做家教,我給你錢。你給我照管家務,我另外給你加錢。“我不讚成無收益的亂浪費感情!”隻不過因為她女兒的英語從六十分上下徘徊,開始向七八十上升,作為一種酬謝,才肯把妮妮介紹到這家公司去求職的。
妮妮也是好久以後,才適應了琳達那種生活方式,包括她隱隱約約感到的她和一些男人的來往,這其中,似乎有那個鐵腕人物。這些,她都沒有跟媽媽說,那是個大驚小怪的古板得很的中學教員。她若是跟她媽講,每個人願意怎麼過,是他自己的事,誰也沒有權利幹預,如果他並未妨害別人的話。那她媽一定會搖頭的,在教員眼裏,生活的教科書,總是有一份標準答案的。
她媽問過:“這個小女孩的媽媽是外國人?”
“當然不是。”
“中國人有叫這樣的洋名字的嗎?”她媽提這個問題,並非是外省人的少見多怪,未經世麵,而是覺得女兒怎麼對這個在照片上看來絕不像四十多歲的女人,竟會一無所知。姓什麼?叫什麼?總不會姓琳名達吧?包括為什麼離婚?丈夫幹什麼的?娘家還有什麼人?怎麼能把孩子和房子都扔給你,一走好幾個月,你還得去孩子學校開家長會……這些應該說是最最起碼的,必須弄清楚的事情,怎麼能一問三不知呢?
不可理解,這位退休教師覺得女兒挺莫名其妙的,自從那年端陽離開了家,一走三年,回來後,好像再不是以前那個妮妮了。
本來這種事情,悄悄地了結多好,幹嗎回來鬧得滿城風雨呢?彭天怎麼辦?怎麼一點不替好麵子的媽媽想呢?整天躺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算什麼事呢?
難道這雨下個沒完,覺也睡個沒完嗎?總想問問:“妮妮,不該這樣頹廢,要振作起來!”
她覺得好笑:“那是你,媽,可不是我!”
“那你也該對一直等著你的人有個態度!”
要不沉默,要不裝聽不見,要不讓你別操心。“我都不急,你急什麼?”
她已經不習慣她媽搖頭的樣子,原來她是很看重這種不讚成什麼,不欣賞什麼,通常並不用明確地說出來的態度,哪怕一個不表示意見的意見,一個眼神,也足以讓她懂得界限何在。因為她媽似乎體現著一個人生活在這個外省小城裏,應該怎樣和不應該怎樣的做人基準。
不光她過去把她媽當作典範,尤其她爸爸一去不回以後,小城裏的人都這樣認為的。“吳老師,不簡單,好人哪,那可真了不起的特級教師,為人師表,還用說!”
所以,妮妮知道她這次回來,她媽那份忐忑不安,那份憂心忡忡,未必對她辭掉工作多麼耿耿於懷,而是她突然回來的原因,隻是為了做一次人工流產。
懷孕了,真可怕,沒有比這更讓她媽受刺激的了。
這位正直的清白的備受尊敬的女老師,也不是非常守舊的。雖然她自己說起來不免有點兒封建,丈夫一去十幾年,分明是把她拋棄了,還若無其事地應名說是在等著,但她並不要求她女兒也必須如此。“媽能理解,年輕人,難免——”可妮妮的荒唐卻使她很難在人前張嘴,恐怕倒是更苦惱的。小城市也非淨土,女孩子非婚懷孕的事也不是沒有發生過,伺題是不該出在這麼一個有教養的家庭裏,出在一個受到過良好教育的女孩子身上。或許這倒也罷了,感情這東西並不能準確地稱量,該多少就是多少,越軌了,那有什麼辦法呢?可誰對誰也不承擔義務,更無所謂責任,過去了就過去了,好像一切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似的,還理直氣壯,這算是怎麼回事呢?
“他,這個人是誰?”
分明知道是她的老板,還問。
“媽,你煩不煩?”
“你曉得他是有家室的人,怎麼可以這樣隨便呢?”
“我幹嗎要想那麼多呢?媽!”
“他強迫了你?”
“媽,你做做好事,不要說得那麼窮凶極惡好不好?”
“唉!”
妮妮從走進那座玻璃大廈開始,就有一種預感,也許琳達的話在起作用,裘誌強當真會把她吃了。不過,她後來相信,誰把誰吃了,還是個未知數哪!
因為琳達說過這麼一句,“要不算了,妮妮,過些日子,找一家收入不如這家好,但工作相對輕鬆,老板也比較好對付一點的公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