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乏的男人終於沉沉睡去,淹沒於錦與絲的海洋裏,仍緊緊地握著她的手。
心中,會是怎樣的一種情感呢?夭桃拉過他那隻有著傷疤的手掌,輕輕貼在自己的麵頰之上。
她依稀記得,楚武王年暮之時,仍是壯心不已,因隨侯受周王之責對楚有些疏遠,武王便親自帶兵前去討伐隨國,最後崩於漢水東岸一株黃楝樹下,其子熊貲繼位,是為當今楚王,那武王的寵姬鄧曼,聽說隨武王而殉葬;至於鄧曼所生七公子熊還,一年後突發“暴病”,死於宮中。
她的眸光,徐徐掃過月光下酣睡的男人,最後落在他那扭曲的傷疤之上,他曆經宮闈與疆場的磨難,早就有堅逾鋼鐵的心髒,同樣堅鐵般的手腕能奪來一切想要的東西,那失去了楚武王與鄧曼的庇護,那自小嬌養的熊還,在宮闈的驚變中,如何鬥得過虎狼般的兄長?
惕然一驚,她的左手不由得緊握住自己的右手,不,她不要她的艱兒,步上熊還曾走過的道路!他如今已在咿呀學語,“娘親”二字喊得嬌嫩悅耳,嗓音便如剛凝成的牛乳花一般,他相貌的神韻更多地繼承了母親的柔美,並不似父親楚王那樣英武,偶然會讓她想起植豐,這孩子,倒更有幾分植豐的那種風流俊美,雖然眉眼極肖楚王。
植豐!她陡然驚覺:自從有了艱兒,她的心思大半在他身上,對植豐的思念越來越少了,他的相貌,在她的記憶中甚至有些模糊,竟不如息宮的景物那樣鮮明。
是她幽居宮中太久的緣故麼?為了要生存下去,她謹慎地封閉了自己的口舌與心靈,難道也封閉了對植豐的情意?她突然有些惴惴不安。
五
過了數月,又一個春日的午後,畫羽奔入宮中,叫道:“夫人,蔡國被滅,蔡侯被押到咱們郢都啦!”
畫羽眉眼煥采,禁不住地手舞足蹈,講起楚軍是如何設下伏陣,將蔡侯誘於其中,又是如何當場拿下,奪其國侯衣冠;最後收繳疆土,將所有宗室解往楚都……與當初息滅之景幾乎如出一轍。
她靜靜地傾聽,端坐不語,蔡侯……她恨過他的,切齒地恨。
因為他,她原有的生活被擊得支離破碎,夫妻分離,背井離鄉,忍辱伺奉這滅了故國的故國君主,如今他終於也嚐到了亡國的滋味。可是她……她竟然已經不是那麼在意了,甚至,在畫羽有些憤然地說到,蔡侯以珍寶賄賂楚王左右,終於保住了一條小命,隻是廢為庶人囚於楚國時,她的心中竟然十分平靜,仿佛在聽著一個不相幹的人的故事,也不曾有一絲憤慨。
不經意的,心中竟又想起了那個猛虎般凶惡、雷伯般震懾的男子,想起他低聲叫著“夭桃”的憂傷,想起他沉睡在錦與絲的海洋中的模樣……
女人的心,不會為珍寶與名利所動,不會為大仇得報而欣喜,卻最終失落於這小小的溫柔的體恤與憂傷之中。
殿外傳來侍衛們雄武高昂的喝道之聲,伴隨著那熟悉的車輿行走的轆轆聲,如天邊的驚雷陣陣,竟是漸漸近了。
顧不得畫羽還在喋喋不休地訴說蔡的滅亡,夭桃站起身來,微微一笑,終於奔出門去!
端重的楚服沒有約束住她躍動的腳步,長裾飄曳之間,竟回複了幾分當年息宮中的輕快明逸,袖袂間剌繡的那些繁複古怪的花紋,此時仿佛都化作了天邊絢麗的雲彩,在殿門口盈盈飄落,那一瞬間的豔色麗光,耀亮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
她折腰行禮,柔聲道:“臣妾恭喜大王盡得蔡地,願大王霸業早成,名垂千秋。”他渾身一震,目中射出欣喜若狂的光芒!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自車中跳出身來,也不顧眾目睽睽,一把將她拖了起來,緊緊攬在懷中!
他抱她抱得那樣緊,似乎要把她全身的皮肉骨頭,全都深深地揉進自己的身軀之中,她的骨骼都被抱得格格作響,然而心中卻遽然漲起滿滿的喜悅,周身說不出的輕鬆泰然,仿佛一根緊繃的弦,突然間鬆弛了下來;又仿佛是黃昏的倦鳥,終於飛回了離別已久的安寧的樹巢。
桃花夫人終於肯開口說話了!
宮中人奔走相告,驚詫不已,誰都知道這是因為夫人感激楚王滅了蔡國,也不免暗暗佩服她的堅忍與不負舊恩,以前鄙視她屈身事敵的人,再談起她時,也不免神色肅然起來。
然而無人得知,最終打開了她緊閉的口舌與心靈的,其實不是蔡國的滅亡。
蔡侯夫人,即是夭桃的姐姐桃英,蔡滅時也被沒入楚宮,充作楚王後妃,她性情柔順,在娘家時向來愛護夭桃,所以她雖知是夭桃懇求,使楚國滅蔡,但姊妹二人見麵後,也唯有落淚慨歎而已,她並不曾對夭桃有許多怨懟。
夭桃一邊難過,一邊心裏卻不由自主地想,姐姐也是難得的美人,楚王一定會喜歡她,想著想著,卻有點微微的苦澀。
可是,楚王雖然見過了她姐姐,卻始終不曾注意,隻是封了一個“英姬”的稱號,賜於宮中別居而已。
夭桃私下想,或許正是因為長姊太過柔順,與其他夫人無異,所以他才不喜歡她吧?
時光荏苒,轉眼已是暮秋時節,楚地氣候濕潤溫暖,宮中錦繡張幕閉戶,又有炭火夾牆地龍取暖,殿內溫暖一如春日,眾人平日裏也僅著夾衣而已,這一日忽有一宮監來報,言道她的父親陳公遣人前來探視夫人。
夭桃有些訝異,便於外廳親自相待。
來人年歲已是不輕,麵容枯槁,頭發花白,看得出是常受風霜之苦的人,外著絲綢夾綿錦衣,花紋頗有些眼熟,卻象是放置很久,袖袂邊沿也微微有些發黃,衣鈕扣得歪了,露出裏麵一截褐衣短衫,她隻看了一眼,便辨認出來:他不是她所熟識的人,陳國宮廷裏更不曾有這樣的人,他是誰?
他跪下磕頭,也不說話,隻是抖抖索索地從懷中摸出一封帛書,奉了上來,她腦子裏轟地一聲,糊裏糊塗地接過帛書,展了開來。
植豐!
那一手俊秀端麗的篆字,她是最熟悉不過的,當初它們承載過植豐對她的多少柔情和蜜意?
“夫人如晤,息地一別,參商永離……”淚水滴落帛書,幾乎要泅沒了上麵的字跡。“植豐僻居汝水,地貧物薄,日食薄粥,衣寒衾單,艱難不能度日,聞夫人甚得楚王之寵,望賜肥厚之地,貽養終年……”
仿佛所有的激動與戰栗,在那一瞬間都如抽繭剝絲般,自她的身體內泄空抽盡,她木然地垂下手中的帛書,後麵還有許多字,頂多不過是些沒用的甜言蜜語罷了,輾轉千裏,千辛萬苦,原來他不過是希望她在楚王麵前說上幾句好話,換取更好的生活。
聞夫人甚是楚王之寵……她因何而得寵,他真不知道麼?
她淡淡地望了那送信人一眼,道:“你是汝水人麼?”那人膽怯地伏下身去,囁嚅道:“小人……”他定是沒見過什麼世麵,早被灼華殿陳設的各種寶光所驚懾,此時舌頭便似是打了結。
植豐果然是山窮水盡,連個象樣的送信人都派不出來,那人大約是汝水十邑中的一個賤民,便是穿上植豐珍藏已久的故舊錦衣,可是冒充陳國使臣又能如何?她深知楚王是何等精明的人物,楚宮戒衛森嚴,居然讓他如此輕易地來到她的麵前,他居心何在?
她心知肚明,楚王是故意的啊……故意讓這個人來試探她。
又如果……如果植豐他僅是遣以情意,她又何懼一死?然而他……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終於冷冷地站起來,取出一百兩金子交給那人,並附一帛書:“君為國侯,不能全妻節,妾乃弱女,何以饋君侯?傾盡妝奩所資,自此參商永離。”
果然,有密使稟告楚王曰:“夫人觀息侯書信,先是淚落衣襟,後斷然拒之。”
楚王大悅,寵愛愈深,派人送她的姐姐英桃歸國。
次年春狩雲夢澤,他一反不帶宮人隨行的前例,竟攜夭桃同輦前往,轟動楚國,雲夢澤號稱天下第一淵藪,楚人由郢都鑿渠,直達澤湖。
楚王出狩,自然是聲勢浩大,隨輦衛士竟有萬數,彩旌招展,遮天弊日,一路棄車乘舟而行,兩岸青山如黛,碧水明淨,待到行經澤中開闊之地,青山漸隱於地平線下,遠遠眺望,唯見水天一色、氣象萬千。
夭桃平生第一次,見識了南方大澤的波濤浩渺,正午時分,澤中蒸騰起濕潤的水氣,夾雜著青草花木的無名清香,彌漫於雲夢澤的空中,夭桃立於船頭,但見白色水霧團團飄動,流連於袂下裙邊,越襯得如姑射仙人一般,夭桃覺得自己仿佛也被那草色水氣浸得透了,肌膚涼潤,連發根都根根光滑亮澤,人卻越是慵懶愜意,隻想跌入身邊人溫熱的懷抱中去。
他從背後伸出雙臂,環繞她盈盈一握的纖腰之間,耳邊低語道:“夭桃,我愛你之心,如這大澤水波連綿不盡,永無衰竭,你可歡喜?”
夭桃將臉龐貼上他的大手,輕輕摩擦,嬌嫩的肌膚擦過他指上的傷疤,心裏卻有溫柔的一陣疼痛:“不,貲,隻要你能給我,如這雲夢澤水麵一般平靜的生活,夭桃心便足矣。”
天地仿佛突然靜了下來,那一刻沒有戰鼓轟隆,沒有兵戈顧盼,血腥廝殺的世界隔得很遠,兩個人的心離得很近,耳邊,唯聞鳥語水音,還有艱稚嫩清脆的笑聲,遠遠地傳了過來。
一年後,桃花夫人生下二子惲,即被封為楚國王後,國君正夫人。
息侯絕望,不久染病在身,終逝於汝水。
六
雲夢澤水麵一般平靜安寧的日子,在過去了五年之後,終於激起了第一道危機的波瀾。
蔡國滅亡之後,蔡侯一再哀懇,此時終於得蒙楚王召見,在召見過蔡侯後的一兩天,他對她陡然冷淡起來。
她也曾經思量過,到底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蔡侯私下拜謁,究竟說了些什麼。過了幾天,他終究還是忍耐不住,依然跑過來,放緩神色對她賠不是。
然而有了心結,漸漸的還是疏遠了,即使是相隨相伴之時,他的眼眸中亦經常浮起不在意的神氣,生下二子惲後,他便很少過來,或許並不是僅僅隻為了要將養她的身子。
是蔡侯的亡國,使他對她以前的隱忍終於有了一絲的疑懼?但她想,多半還是因為丹姬的緣故,惲將誕生之時,恰逢丹姬入宮,蒼茫夜色下一乘不起眼的小輿,靜悄悄地抬入了偏西的晴輝堂,她那時正在撕心裂肺的陣痛,如何顧得上其他?再者她這些年身為正夫人王後,在宮中地位穩固,一切都疏於防備了。
夭桃執筆,毫尖點有朱砂,在素底白絹上落下最後一抹嫣紅,那是少女時代在陳國,消磨無聊春日時光的玩藝兒,白絹上是一幅《初春桃花圖》,圖上描畫出虯屈褐色樹幹,枝上綻放九朵桃花,每朵桃花生有五瓣,先以淡墨勾勒成形,逐日便以朱色填充花瓣,楚王不來臨幸時,每日她提筆添上一瓣嫣紅,至今已有四十五瓣。
她輕輕歎息一聲,隨手將朱筆遞給了旁邊侍立的畫羽。
入楚這五年以來,楚王他,第一次這麼久沒有踏入灼華殿,屈指一算,已有四十五天。
畫羽接過夭桃手中朱筆,細心地在玉盆中洗滌長毫,淡淡的粉色水暈,隨著她玉指的撥動,在玉盆中款款蕩漾開去。
夭桃歎息雖輕,她卻已聽在耳中,當下忿然道:“夫人,大王又去了落霞宮了,侍衛們說大王前日得到了茹邑的獵犬,宛邑的弓箭,正令人收拾行裝,要帶丹姬去雲夢大澤打獵呢!”
夭桃手腕一顫,白絹上出現了一道朱紅怵目的拖痕,整幅精致的桃花圖,頓時顯得有些雜亂。
她將筆輕輕擱於硯旁,淡淡道:“大王身為大國君主,富有天下,無論丹姬這樣的美人,還是各地良犬寶弓,都是他命中應該享有的福分。”
可是……可是植豐他,當年那堂堂的息侯,也有數百名美人充侍,卻始終隻寵愛她夭桃一人。
一種淡淡的酸澀,在她的心彌漫開去,那一刹那,她警覺地抬起頭來——植豐!怎能再想到植豐?他不過是個懦弱無用的男子,隻愛她一人有什麼用?縱是再愛惜她,最後還不是被迫與她分開,甚至想要憑藉她的舊情擺脫窘境?
而貲不同,他是這戰火紛飛的年代中不倒的英雄,他用他那雙曾緊緊抱得她幾乎窒息的有力雙臂,為她在這美麗的荊楚國中,營造了安寧祥和的一方天地,他安撫了她那顆因戰火炙烤而變得焦慮憂傷的心,讓她重新拾回了舊日的尊嚴,成為了自己天地的主人,她其實所要的不多,隻要永遠安靜的生活,一個愛自己的人……僅此而已。
畫羽委曲地嚷了起來:“可是,夫人,婢子聽說,丹姬她揚言說大王愛她至深,終有一日,會立她做楚國王後。”
夭桃還是淡淡一笑:“畫羽,不要亂說話。”
休道出身微賤的獵戶之女,根本做不成楚國王後,即便是真正做了楚國王後,這令人豔羨的安富尊榮,也不過是置身於炭火上炙烤罷了。
但丹姬敢於這樣妄言,不能沒有他的緣故,丹姬是礎的美女,礎國地處楚國西北的崇山峻嶺之中,國力弱小,物產貧瘠,然而國中女子都頗有美色,而丹姬,據說更是不世出的礎國美人。
楚王寵幸她後,夭桃身子已漸大好,她依律前來拜謁,珠簾之後,夭桃看得清楚她的容貌:玉骨冰肌,黛眉櫻唇,與夭桃的國色天香相比,更有一種淩波不言的清麗風致。
她盈盈拜下,話語溫軟柔美,令人神魂一清:“婢子丹之,拜見夫人。”垂下的眼簾微微一動,卻射出極冰冷的神氣來,夭桃心中一動:宮中美人多矣,如這女子般銳利而驕傲的卻不多。
丹姬入宮不久,便受到楚王特別的寵愛,楚王貲為她專門建了落霞宮,其華美程度不亞於當初的灼華殿。
丹姬雖然清麗絕色,卻不似其他的女子纖纖弱質,丹姬出身卑微,本是獵戶之女,她生於山林之中,平生最愛騎馬射箭,這倒與年輕英武的楚王甚是相投,況且那樣飄緲的水中仙子一般的身姿,舉止間張弓射箭的颯爽英氣,怕是哪個男人都是無法抵禦,何況是以尚武為榮的楚國王室?
惲滿月時,夭桃便試著下床行走,春意漸濃,宮中的各色香草藤蘿,都已長得青翠欲滴。
禦苑之中,夭桃款步行來,畫羽捧玉鬥相隨,一路小心翼翼地摘下最豔最美的桃花,放於鬥中,新鮮的桃瓣,混以南海出產的珍珠磨就的粉末,九蒸九曬,調以蜜與花露服用,便是最好的美顏佳品,夭桃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卻仍然嬌豔美麗,一如二八少女,便是因了這桃花的功勞。
道旁兩邊桃花,更是開得燦若雲霞一般,人生的短暫,怕是要象桃花一般罷?開是那樣絢爛,卻隻有短短月餘的花期。
“嗖”!弦聲利響,一支白羽金箭驀然射至,“奪”地一聲,穩穩地插在夭桃麵前的那株桃樹幹中!
羽箭幾乎是擦頰而過,仿佛死神的雙翅微微一拍,夭桃心中一涼,天眩地轉,身子軟軟倒了下去。
清脆嬌甜的笑聲,遠遠地傳了過來,有如黃鶯枝頭嬌囀,又帶著說不出的魅惑,一個白衣素衫的女子,偏騎著匹毛皮赤紅的駿馬,自遠處疾奔過來。
她高揚馬鞭,一路肆意擊打,四周桃花紛紛落下,頃刻間被馬蹄踏為爛泥。
後麵跟著一頭黑馬,馬上騎士玄黑披風在風中激蕩如旗,招展出披風上繡著的一隻展翅白鳳,極其英武眩目,他也在高聲大笑,聲震林越,那卻是……楚王熊貲!
夭桃臉色煞白,不知是被羽箭所驚,還是因為其他。
畫羽性急,將玉鬥置於地上,躍身擋在道中,雙臂伸展,攔住馬頭,忿然道:“丹夫人,你好生無禮,明知道這片桃林是大王為王後所植,也敢胡亂揮鞭?”
白衣女子勒韁停馬,一眼便看到了倚樹而立的夭桃,竟不下來施禮,淡淡一笑,說道:“幾朵桃花,值得什麼?等大王為我建了獵場,我再邀請姐姐前去遊玩,當作是向姐姐賠罪罷了。”
纖薄修長的兩道黛眉,眼珠水銀般嬌滴滴,卻是暗含不在乎的神氣。
蹄聲傳來,驀然停住,卻是他終於趕了上來,卻隻是笑吟吟地看著,此時方才接了一句:“夫人好雅興,倒在此賞玩桃花,你不好生將養身子,卻如何出來吹得冷風?”
這話是對夭桃說的,夭桃心中一沉,勉力站直身子,不卑不亢道:“臣妾陋體,何勞大王掛懷?”
許久未見,他仍是那樣英武而挺拔,立於春日清晨的微風裏,仿佛一株生氣勃勃的鬆樹,然而他看她的眼神,卻不似過去那般灼熱,若有若無的,倒極似廢殿牆角殘破的蛛絲,在風中遊移不定。
他本是有些冷淡,隨口問候罷了,不料她竟如此,不由得也幹笑一聲,躊躇著尚未答言,那丹姬卻格格一笑,已是開口道:“正是呢,姐姐,桃花骨賤身輕,逐暖而開,向來便不得賞花之人愛惜,況且花期又是極短,隻那短短一月之期,當真沒什麼看頭。”
骨賤身輕,逐暖而開?
誰都知她夭桃之美,世人向以桃花喻之,入楚後始封為桃花夫人,如今這小小的丹姬,竟敢這樣暗諷於她!
畫羽滿臉漲紅,看樣子馬上便要發作,但聞丹姬又笑道:“妹妹平生最愛,乃是梅花,梅花鐵骨冰心,遇寒逾豔,堪稱花中君子,姐姐以為然否?”
夭桃暗暗掃了一眼畫羽,示意她不可妄動,強自壓下心中惱怒,淡淡道:“本宮倒認為梅花太過矯情,須知花應春時而開,乃是出自東君旨意,梅花為求與眾不同,偏要於寒天凍地方才開放,妹妹或認為這是鐵骨冰心,本宮卻覺得這是大大的逆天之舉呢。”
楚王微微一笑,淡淡開口:“夫人與丹姬所言均十分有理,不過,梅花淩寒而放,倒不是故意逆天而行,卻是本性始然。”
畫羽一愕,轉頭看向夭桃,孰知夭桃心中,瞬間便如掀起了翻天巨浪。
他將玄黑披風驀然向後一甩,如黑雲積壓而至,披風麵上繡出的白鳳倏地穿破雲層,昂首舉喙,仿佛頃刻間便要展翅獰然撲下,夭桃不由得退後一步,那種熟悉的惶急而恐懼的心情,穿越五年平靜的時光,又那樣清晰而冷酷地當頭壓下。
披風落定,楚王伸開強壯的胳臂,臂彎輕輕攬過清麗如梅花的丹姬,淡淡地掃她一眼,那一眼,仿佛是風吹開籠罩的雲霧後,乍然露出來的雲夢澤水麵,那號稱天下第一大澤的水麵,雖也一樣的清澈,倒映出天空與雲的影子,然而那樣深、遠,水麵泛出幽幽的藍,一直看下去,隻覺心中有些發冷,卻始終看不透澤底。
一刹那的怔忡後,她強令自己神色如常,躬身道:“臣妾受教了。”
莫不是說她已失去了自己的本性?“她們忘卻了過去的仇恨,居然一心隻求得寡人的寵幸。”他說過的話,驀然在她耳邊響起。
原來如此,她曾經的珍貴與罕有,不僅在於她絕世的容色,還在於她的堅貞與不屈,男子愛一個女子,大抵如此麼?傾盡一切力量,隻為降服這不屈的女子,奪得那顆最堅貞的心。
然而有一天,在他終於玷汙了堅貞,折彎了不屈之時,他又何必再去傾盡一切力量。
夭桃暗暗地咬了咬牙,眼望著二人一騎飛也般地遠去,終於消失在如雲似霞的桃花之中,那美麗的丹姬臨去時秋波橫顧,媚態萬千,隱然有勝利者的驕傲與欣然,他也都是故作不見。
畫羽猶自憤然不平,一把提起玉鬥,嘟嘴跟在她的身後,夭桃款款前行,眉宇低斂,神情淡然自若,卻暗蘊無限風雷,既然他不肯傾力護她,那麼就讓他看看女子的力量,她雖名為桃花,畢竟並非真正的桃花,她的花期漫長而絢爛,絕不象桃花在極短的流光中就香消玉殞。
七
不久傳來消息,楚王自南疆征得梅花數百株,不惜花費大量人力物力,帶土移植,載車運來楚地郢都,因路途遙遠,那些梅花折損過半,到達郢都時,尚不足百株存活,盡數都移植於丹姬所居落霞宮中,一時引起不小轟動,都說大王對丹姬之寵,世所罕有,不免有人提起當初桃花夫人入宮受寵之事,兩相對比。
此訊傳來時,夭桃正在宮中與諸夫人閑坐,忽聞宮監報聲傳來:“謹奉落霞宮丹夫人令,貢嶺南上品白梅七枝,獻與王後賞玩。”
盛梅花的一隻碧玉雙耳瓶,垂下絡狀白玉環,通透晶瑩,雕鏤精美,襯得那幾枝白梅越發清幽高潔,不似凡間花卉,夭桃卻也認得:那是楚宮寶庫中的上品,據傳為當初周天子賜先王熊繹之物,先王後未逝時,極是喜歡那隻玉瓶,楚王貲原打算上京朝見周王時為貢,故未賞賜給她,誰知今日竟給了丹姬。
眾夫人嘩然,看夭桃時,卻見她點了點頭,目光落到那玉瓶白梅之上,說道:“今日貢來的梅花極豔,多承丹夫人美意了,聽說是大夫景曲采辦的?”
景氏為楚國大族,與昭氏、屈氏共為宗室之望,景曲年輕而耿直,辦事妥當周密,頗受楚王青眼,移植梅花一事,竟由景曲親自采辦,楚王對丹姬重視有加,由此可見一斑,眾夫人中有一名雲姬的憤然道:“正是呢,景大夫正領人於雲夢澤旁填湖造田,卻無端地接到大王旨令采梅,哼,填湖造田,那是有利國家社稷的大事,豈是小小姬人所喜能比?那丹夫人也忒不懂事!聽說是她撒著嬌要大王派的景大夫,說是景大夫辦事牢靠,讓她放心。”
夭桃擦拭完畢,命打賞那落霞宮來人,迎向眾夫人含意各異的眼神,麵容端凝,話語柔和,回答得更是滴水不漏:“她還年輕,年輕的女孩子,自然是有些嬌滴滴的。”言畢嫣然一笑,又道:“咱們年輕時,不都是這麼向大王撒過嬌麼?”
眾夫人勉強承顏一笑,但心中卻都酸溜溜起來。
夭桃又道:“宮妃要識得大體,如前朝鄧曼夫人一般,才算得上是千古流芳的賢德妃子,後宮相處和睦,大王才能心無旁騖,與群臣共圖霸業,叫咱們楚國的先祖們英靈有知。”
眾夫人麵上呈現羞慚之色,連忙躬身受教。
夭桃麵上帶笑,卻清楚地聽見自己心裏冷笑一聲:鄧曼夫人?她倒真是賢德得很,從不妄言朝政,進退淑儀堪為後宮表率……可那又怎樣?
武王甍後,鄧曼自盡以殉,說起來是情深意重,實則若不是山窮水盡,花枝般的少婦,能隨楚武王前去渺渺黃泉?她的兒子公子還,能死得不明不白?
君王寵愛,尚且得到如此下場;如她夭桃,不知將會得到個什麼下場!當初高唐祭禮中的君姬下場,夭桃是銘記於心的,那時她心中便有隱隱的厭棄:他愛夭桃,故忍殺君姬,孰知將來不會為了別的女人,竟也忍殺她夭桃?
丹姬送梅一事,就這樣輕輕揭過,倒是王後賢明的名聲,在宮中漸漸傳開,以前夭桃雖也與眾夫人相處甚安,但那時楚王專寵於她,其他夫人也隻得望而興歎罷了,哪裏說得上什麼爭寵相鬥?隻如今丹姬得寵如斯,卻又年少氣盛,專門送梅挑畔,王後仍是寬容大度,這便是難得的賢明了。
丹姬氣焰漸漲,逐日尋事,這日不知聽了誰的言語,又要荊山之玉,驪龍之珠為飾,這兩樣在楚國寶庫中雖有收藏,但向來是傳國之珍,楚王不免猶豫了片刻,丹姬任性,哪裏肯依,當下便不吃不喝,哭得雙目紅腫,楚王也愛她極甚,當下隻得拿了出來,丹姬大喜,便召了巧匠進宮,將兩樣珍物盡數鑲於釵冠之上,到處招搖顯擺。
也有些憤憤不平的夫人去告知了王後,指望她前去勸諫,夭桃一句話便輕飄飄地堵了回去:“楚國所有的器物人口,莫不為大王所有,庶民尚且可以將自己的銀簪送給心愛的人,堂堂一國之君,連珠玉都不能賞賜麼?隻須不曾有辱國體,拿去罷了。”
平素的祭宴禮典上,他和她華冠盛服,並肩而立,仍是楚國的大王與王後,他對她卻隻是麵上的客氣,偶爾對視,也是有些心不在焉,她幾乎不曾認真看過他,他那雲夢澤水麵一樣深不可測的眼神,是她所不喜歡的,也是極不熟悉的,他已經不是她的貲,他是高高在上的楚王。
記得便是賜給丹姬荊山之玉和驪龍之珠後,有一晚的宴會中,他喝得酩酊大醉,連丹姬也多喝了幾杯,越顯得雪腮生暈,明豔不可方物,夭桃遠遠地端坐案旁,觀看對麵台上的歌舞之戲,強迫自己不去看那醜態百出的一對男女,也不流露出絲毫的厭嫌之色。
酒至中巡,夭桃著實受不了那些酒肉之氣的薰襲,起身斂裙,也不叫從人,悄然出殿。
月明星稀,天宇澄澈,初夏的涼風,習習拂過庭院中的橘樹,橘樹是楚國特有的綠樹,開滿了細碎的白花,橘花散發出微帶甜意的清香,無聲地融化在暗藍的夜色裏。
息國,那遠在千裏之外,煙塵漫天的息國,是否也共處同一方明淨的夜空之下?自己的楚王已經不可依賴,而息侯植豐,那已化為黃土的身影,驀然間浮上心頭。
突然身後一暗,黑影閃現,她恍惚之中,脫口而出:“植豐?”
無形的熱度緩緩逼進,仿佛有蟄居的獸,終於出得洞穴,夭桃心中一凜,這才明白自己剛剛失口說了什麼。
她轉身下拜,輕聲道:“此時已是深夜,外麵露重風冷,酒後易感,大王已有了酒意,還請回殿歇息。”
那黑影冷冷哼了一聲,果然是楚王,鼻音中帶著濃濃的醉意,夭桃並不抬頭,道:“若大王想在外麵走走,臣妾叫人先煮來熱湯,大王喝一口,或許可禦夜寒。”
她正待張口喚來從人,卻覺腰肢一緊,身子如浪中小舟,已跌入萬丈漩渦中去,楚王緊緊地抱住她,喘息道:“寡人待你如此,為何你……為何你……為何你竟是……這樣的女人……寡人好失望……好失望啊……”他口鼻間噴出濃重的酒氣,話語含糊不清。
酒後,他終吐真言,夭桃心中驀然浮起一層厭惡之情,無名的怒火刹時在心頭熊熊燃燒起來!
不愛,反受百般嗬護;愛了,卻是棄如敝履。
他滅掉一個國家的宗祀,殺死許許多多的人,放逐一國的君主流亡於汝水,不過是為了她。
他給她優渥的生活,尊貴的名份,為她可以殺死對她不敬的妃子,甚至立了她這亡國人為楚國的王後……所做的一切,不過為了要她愛他,可他偏偏,又容不得她對息侯的背離,希望她是始終對自己的愛人從一而終的女子。
如果有利刃在手,她真想一剖而下,清楚地看看眼前這個男子的心!
她奮力轉過頭來,目視那雙被酒色燒得通紅的眼睛,冷冷道:“大王,雲夢澤之誓,是你忘了。”
他昏暗的雙目驀然射出亮光,雙臂重重一震,不由得放鬆了她的身體。
她退後兩步,仿佛隻在瞬間,她又回複了端莊華美的王後模樣,揚聲叫道:“大王醉了,來人!”
應聲而至的不是宮人,卻是個年輕的公子,已有了三分醉意,今日宴會,滿殿都是王公貴族,宗室子弟,夭桃也認不出他究係何人,唯見華服麗裳,俊秀溫雅,他匆匆過來,看見她,便呆立當場,怔怔地望著她,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夭桃冷冷道:“帶大王回去醒酒。”言畢拂袖而去,不肯再回頭看他一眼。
八
自那晚起,她再也沒有想念過他。
他對她還是優容的,那樣寵丹姬,平素也不曾讓她在夭桃麵前失了禮數。
丹姬對於夭桃,也有幾分忌憚,這華美豔麗的女子,獨居於灼華殿中,出入隨從無數,舉止雍容適度,是典型的深宮貴婦,然而在她的臉上,卻從不曾有過大喜大悲的神色,總是那樣平靜,對她似無妒意,也不曾以王後的身份壓過她,時常還有一些節慶賞賜,不疏不近,與對眾夫人並無兩樣,即使丹姬有意挑畔,她看似輕描淡寫,卻總能化之於無形。
或許王後是不敢為難自己罷,念轉此處,丹姬心中便有幾分得意,神色間未免輕露出來,更惹得宮人們物議沸騰。
夭桃思及此處,微微一笑。
如今丹姬得寵,肆意妄為,無形中已種下禍根,隻是渾然不覺罷了,而夭桃所要做的,不過是推波助瀾而已,否則丹姬進宮日短,如何得知宮中竟會有荊山之玉、驪龍之珠這樣的秘珍?
宮門懸著的珠簾一動,一著醫官服色的人急步進來,夭桃一怔,微微點了點頭,那人一見夭桃,也顧不得尊卑上下,趨身上前,附耳悄語片刻,又悄沒聲地行了一禮,緩步退出殿去。
夭桃聞言臉色一變,凝神不語,良久,候得那人退出,方才轉過頭來,眸中射出兩道淩厲的冷光,停駐在外麵的桃花上。
靜寂的宮殿之中,隻有她一個人靜默。
默立半晌,夭桃終於抬起頭來,神色已恢複如常,她喚來畫羽,淡然說道:“大公子是在明光殿讀書罷,本宮也該去瞧瞧他的功課了。”
鸞儀停駕於明光殿外,夭桃抬手製止了欲要報轉的宮監,隻聽有個稚嫩的嗓音琅琅念書。從虛掩的宮門看進去,出世即被封為公子、年方四歲的艱端端正正地坐著,一個博帶高冠的中年人,在案邊俯下身來,給他講解詩文。
身邊侍從高聲道:“王後駕到!”
那中年人一怔,轉過身來,一眼看見了夭桃,連忙掀起袍擺,跪拜於地,道:“臣申,恭迎夫人。”
夭桃款步入內,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笑容,態度雍容大方:“保申,你辛苦了。”
保申,原名劇應,他是申國人,武王在時,重金將他聘來,作為太子熊貲的老師,受封為太師,又稱保師,因為他學識淵博,人品端方,甚得武王看重,也倍受貲的尊敬,武王逝,貲繼位為楚王,仍留他於宮庭之內,尊重逾亙,呼之“保申”,專以教授王室子弟,媯夫人所生長子艱也在此列,久而久之,楚人都以保申作為他的尊稱,反而忘卻了他本來的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