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申起身,仍恭敬地立於一旁,象他這樣的名士大家,又曆任太子太師,斷斷不肯在禮數上有任何疏忽。
他答道:“臣職責所司,不敢有絲毫怠慢。”
夭桃的眼中掠過一縷滿意的笑意,伸手端起宮女獻上的香茗,啜了一口,關切地說道:“保申這樣辛苦,天天悶在宮中,隻怕心胸不快呢,明早大王要去雲夢行狩,原該帶保申出去走走。”
保申眼光一閃:“大王不是上月才去雲夢澤滯留半月之餘麼?怎麼明日又要前去?”
夭桃渾若無意,欣然說道:“這些時日或許是上天庇佑,各屬地俱表臣服,又紛紛來貢,大王得到了茹邑之犬,宛邑之箭,這兩樣被稱為獵者至寶,大王心甚愛之,哪能不去試一試呢?何況這次還有丹姬隨扈,她與大王俱精騎射,恐怕這次前去,要在雲夢住上一兩個月呢。”
保申眉頭蹙起,臉上神色也愈來愈是凝重。
夭桃隻作不見,放下茶盞,微笑說道:“本宮的父侯剛從齊國回來,前些日曾來探望本宮,說道如今連齊王都甚是羨慕我們大王的福氣呢!我楚國真是物產豐富,宮室之華美程度,更是遠勝各地諸侯,那齊國可就差得遠了,我父侯說,原以為齊國作為堂堂中原霸主,實力與我楚不相上下,誰知國都宮殿卻甚是敝陋,連齊夫人都隻著普通綢衣,略點金飾而已,齊王本性又甚是拘謹,除了軍國大事,文武之治,也並不聞他通曉什麼別的玩樂,哪裏比得上我們大王?”
保申終於按捺不住,驀地長身而起,憤然道:“為了與齊國一爭雄長,先王一生征戰,最後卒於途中,曾有遺誌‘我有敝甲,欲以觀中國之政’,難道大王竟然是忘了麼?天天隻是想著歌舞遊獵,與那叫丹之的妖姬廝混一起,何曾想過先王遺誌?將來黃泉有知,卻叫我們這些做臣子的怎樣去見先王?”
夭桃仿佛吃了一驚,臉上一紅,半晌,方蹙眉低首,流露出為難而羞愧的神色,說道:“保申所言甚是,隻是我一個深宮婦人,目光短淺,隻知料理日常內務,哪裏知道這些家國大事?竟不知嚴重如斯。”
保申連忙躬身道:“夫人何須自責?諫君之過,乃大臣所為,況且夫人賢明嫻淑,對待丹姬十分大度,宮廷內外無不稱譽。”
夭桃點了點頭,說道:“如此,勸諫大王之事,本宮便要拜托保申了。”
保申沉聲道:“先王初以大王相托,臣必不辱命。”
第二日楚王將行之時,保申率一眾楚臣,突然出現在王駕之前,跪拜於地,力阻楚王前行,並痛陳楚王耽於田獵,荒廢國事之害,楚王高臥車駕之中,攬丹姬在懷,隻是微笑,耳聽得這些大臣利言辭色,卻不置於否。
保申見楚王不為所動,驀然站起身來,厲聲道:“大王!當初申於先王駕前,力陳大王你的英明果斷之能,原指望由你來執掌楚國,開創前世未有之功績!誰知如今大王你耽於享樂,得良犬寶弓並丹姬等三寶,沉溺不務國事,實乃申這做師傅的過錯!寧肯開罪於大王,也絕不能有負先王之托!”
他喝道:“拿荊鞭來!”保申隨從中一人急步上前,奉上一束以五十根荊條編成的荊鞭,保申取荊鞭在手,大聲道:“請大王聽訓!”
楚王大驚,他從小被保申教導長大,對他敬愛有加,隱約竟是有一點父子感情的,一見保申拿出師傅派頭,哪裏還敢高枕坦然?慌忙自車上下來,連連哀告道:“寡人知錯,還望師傅免責。”
保申冷冰冰道:“天子亦有師。”
楚王左右探望,但見眾臣都低首不語,天下皆知保申為三代楚王師,而尊師重道,國風始然,自己雖為君王,也是反抗不得,心下萬般無奈,隻得當眾屈膝,半跪於保申麵前,此時見國君跪地,眾臣並圍觀人眾也隨之一起跪倒,保申咬一咬牙,揮鞭擊下。
車駕上的丹姬驚呼一聲,仆身於車闌之上,失聲尖叫道:“大膽!”楚王身子緊繃,雙目緊閉,卻覺背上如輕風掠過——保申到底不曾下重手打他,隻是輕輕作勢一擊,沾衣即止。
但聞保申沉聲道:“你現在可舍得你那三件寶貝了麼?”
如此三下,楚王滿懷擔憂放了下來,拂衣站起,神色已恢複如常,他岔開話頭,笑嘻嘻向保申道:“原來師傅愛惜寡人,這三下並不疼痛,卻如絲搔耳。”
丹姬的神色緩和下來,秋波慢回,嗔怪地瞟了他一眼,“撲噗”一笑。
保申臉色一變,猛然將荊鞭丟在地上,忿然道:“臣聽說君子受笞為辱,小人受笞為痛。現在大王受笞不以為辱,反而如此輕鬆,是申這做師傅的未盡教誡之責!”言畢怒氣衝衝,轉身便往外走。
楚王見保申生氣,心中也有些發怵,一時也不敢登車,忙問:“師傅哪裏去?”
保申停住腳步,冷冷道:“城外有潭,深可千尺,申不能教導大王,有違先王遺托,愧對楚國百姓,還不如投水以謝先王!”
圍觀眾人皆驚惶失色,便連原是跪在地上的眾臣也慌忙叫道:“保申息怒!”楚王大吃一驚,他為保申弟子,自然知曉這師傅的性子,若當真逼得保申跳潭,自己顏麵名聲何存?慌得也顧不得君主威儀,連忙緊跑幾步,一把拉住保申袖子,急道:“師傅息怒!師傅此言叫貲無地自容!”
“明明是大王讓老臣無地自容!”保申一把掙開楚王,邁步前行。兩旁衛士想要攔阻,保申“嗆”地一聲,拔劍在手,嗔目喝道:“攔我者須問過這柄寶劍!”
楚王滿頭大汗,偏生又死活拉不住這倔強師傅,他心中驚懼,知道今日保申若當真赴水而死,便會涼了國中眾臣之心,且在諸侯間落下個“昏庸無能,逼死師傅”的名頭,屆時天下共鄙之,又如何談得上雄圖霸業?
他畢竟並非真正的昏君,當下一跺腳,重又拜倒於地,叫道:“寡人答應師傅就是!來人哪,將宛邑的弓箭折斷、燒了!”他偷眼看了看保申,見他臉色鐵青,不為所動,隻得又說,“把……把茹邑良犬也殺了!”
說到此處,心中甚是肉痛,那樣好的良犬寶弓啊!犬兒的全身黑亮如緞,出擊快疾如風,哪怕是最狡猾的狐狸,也逃不過這犬兒的小小鼻頭,而那彎雕漆鏤花的畫弓,弓身堅逾鋼鐵,弦韌如絲,全力拉滿之後,能遠遠射出百丈開外,青銅打造的利箭頭,能射穿最堅固的猛獸的頭骨!
保申還是如泥塑石雕一般,屹立不動。
楚王心中焦躁,然而發作不得,隻好期期艾艾道:“師傅,承你訓誡,寡人已毀掉了犬弓之物,望師傅息怒。”
保申清冷若電的目光,驀然射向了那車駕中妖嬈的美人,冷冷道:“大王,僅此而已麼?”
楚王長歎一聲,心中已然涼透,丹姬!他早知道,保申眾臣,絕不會忘了丹姬!
她其實是個很單純的小女子,雖是恃寵生嬌,惹下許多事端,但歸根到底,不過是炫耀他對她的愛意罷了,要緊的是,她心中隻有他……隻有他,哪怕她任性嬌縱,但他一國之君,有什麼不能給予她的?所以他從來沒約束過她,也舍不得去教訓她,如今看來,竟是那時,已埋下了她今日的禍端根源。
另一個女子的身影,驀然跳上心頭。
夭桃。
她為亡國妾婦,入主他的楚國宮庭,當初大臣們未嚐不曾反對過,可是她入宮以來,慎言謹行,待下寬容,終於使得眾人忘卻了她的過去,哪怕是丹姬年少氣盛,一再生事,她仍以忍讓為先,她最終對他的心意,讓他在欣喜之餘,心底未嚐沒有暗暗地鄙視過她,而蔡侯的一番“她今日棄息侯從大王,焉知他日不曾棄大王從他人”的言語,更是讓他徹底疏遠了她。
可他今天忽然有點慶幸,這些大臣們針對的,並不是夭桃。
想到此處,他的心漸漸冷了下來,隻是遠遠地看了那車駕上的美人一眼,便站起身來,拉住保申的衣袖,懇切萬分地說道:“師傅,寡人願意逐出丹姬,還歸礎國。”
九
一夜之間,丹姬仿佛經曆了兩重天地。
先前還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楚王愛姬,如今卻被勒令收拾行裝,永不得再踏入楚地一步,她從未受過如此打擊,在落霞宮中又哭又鬧,口口聲聲要見大王,死活不肯動身。
楚王令夭桃處理驅逐丹姬之事,她自然不能坐視不理,一邊令醫官給丹姬服用鎮定安神的藥湯,一邊匆匆趕去,聞訊趕到之時,遠遠聽見丹姬歇斯底裏的嚎哭之聲,穿越重重宮室,傳了出來。
令所有從人退下,夭桃款步入殿,一眼便看見丹姬伏於殿麵地上,哭得幾乎要昏死過去,昔日精心梳就的高鬟散落開來,烏黑的青絲泄了一地,四周零落,幾個包裹零亂敞開,露出裏麵的衣物細軟。
丹姬聞聽聲響,驀然抬起頭來,見是夭桃,一雙明眸中射出極深的恨意,厲聲道:“現如今你可滿意?大王終於逐我出宮了!一定是你!一定是你不忿我受大王之寵,這才……”夭桃淡淡一笑:“當初你受寵之時,我事事忍讓,何時違逆過你?莫非我一國之後,當真是怕了你小小一個丹姬不成?如今我奉命將你驅逐,也不過是大王喜歡什麼,我就幫他留下什麼,他討厭什麼,我就幫他除掉什麼。”
丹姬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突然放聲大笑:“好,我回去!我回去!逐我出宮又能如何?我會再尋機求大王接我回宮,他這麼喜歡我,怎會舍得將我真正丟在礎國?那時……那時我……”
夭桃淡淡道:“你回去做什麼?回礎國麼?”
丹姬驚疑地退後一步,忽覺心頭煩惡,胃裏一陣翻滾,竟似要嘔了出來,夭桃冷眼看她,緩緩道:“怎麼?你很不舒服麼?”
丹姬昏亂之間,突然靈至心頭,回想近日種種身體異狀,便仿佛溺水之人驀然捉住一根救命稻草,不由得一陣狂喜,當即跳開身子,格格笑道:“我……我月信未至,一定是有了身孕!”
她一把揪住夭桃的袖子,叫道:“帶我去見大王,我一定是有了他的孩子!”
夭桃反手握住丹姬手腕,徐徐上前,直逼得丹姬不斷後退,她的唇角,掛著淡淡的譏嘲的笑意,在丹姬看來,卻仿佛是地獄中惡鬼的笑容:“你……回不去了。”輕輕歎息一聲,丹姬聽見她輕聲道:“丹之,礎國,你是回不去了。”遽然放鬆那纖細如柳的手腕,夭桃轉身疾步出殿。
丹姬尖利瘋狂的聲音,猶自身後傳來:“不!我自然不回礎國!你是什麼意思?你想要害我麼?大王不會放過你的!不會放過你的!”
她冷冷一笑,快步出宮。
是夜,丹姬突然下身流血不止,王後夭桃急遣人探視,醫官言道是丹姬腹中竟懷有身孕,未及時察覺而流產,血崩難治,第二日不及送回礎國,便死於落霞宮中。
次年,在保申等臣的大力推舉下,長子艱被立為公子。
宮女畫羽急匆匆地奔了進來,她年已二十有餘,卻始終不願嫁人,然而嬌憨可愛,卻一如從前,此時她奔入殿中,叫道:“夫人!大王快歸國了!聽說他的軍隊離郢都隻有五十裏地!”
夭桃正在剌繡一枝桃花,聞言手腕不易察覺地微微一抖,這最後一片花瓣,針腳略有些偏了,便不是那麼完美無缺。
去歲冬初,向來與楚國交好的巴國,居然出師襲擊楚國權縣之地。權尹閻敖向來輕視巴人,疏於防範,因無備而棄守,隻身泅水逃命以致巴師長驅北上,一度進逼郢都南門。楚王熊貲大怒,處死了閻敖留在那處的族人,餘者不勝其忿,竟與巴人一起,事謀反叛。
楚巴兩國相持不下,國中議論塵囂日上,今年春,楚王效仿先王,令太子艱監國,自己禦駕親征,此次親征本欲要一振大國雄風,誰知不久訊息傳來,楚王竟於津地為巴人所敗。所幸傷亡不大,軍隊元氣尚未受到大的損傷。
門外遙遙傳來車馬的喧道之聲,那是艱兒去前殿上朝了,他與惲兒尚未成年,還在宮中居住,日安晚省,對她百般依順,這些年來,也隻有這兩個孩子,帶給她一點點的溫情。
畫羽驚訝地望著神色凝重的王後,為她不曾欣喜若狂而感到納悶:大王歸國,難道不是一件好事麼?
然而夭桃卻緩緩開口了:“畫羽,大王戰敗而回,尚餘兵士幾許?”
畫羽略一思忖,答道:“聽說十萬大軍,尚餘八萬餘人。”“八萬餘人?”夭桃冷冷哼了一聲,道:“楚以武道治國,身為楚王,戰敗卻不思反勝,倒帶著兵將跑回來,卻不知以何服楚國臣民?”畫羽不敢則聲,夭桃看她一眼,臉色和緩下來,歎道:“不過,他好歹是毫發無損地回來了,這樣也好,也好。”
當楚軍各色旌旗如雲層一般,自遠處重重壓來之時,率領後宮妃嬪等候在郢都城頭的夭桃,突然之間,不由得回想起多年前一幕相似的情景:也是這樣殘陽似血的黃昏,也是這樣一支精良的雄師,挾帶著未可知的悲愴命運,降臨到了息國的土地上,楚軍漸漸近了,她甚至看得清為首旗幟上那隻昂首飛翔的鳳鳥,那樣猙獰,那樣凶猛,那樣……讓她的心頭浮起切齒的恨來。
忽聞有一兵士叫道:“大人!大人!你上城牆做什麼?咱們要準備好迎接大王呢!”騰騰聲響,卻是有人大步走上牆頭來,夭桃一驚,回身看時,隻見一張熟悉的男子麵孔映入眼簾,雖然滿麵風霜,顯得頗為蒼老,然而那糾結的兩道濃眉之下,唯見目黑如星,射出不折不屈的明亮光芒,是鬻拳?
身邊保申低聲道:“此次大王回來,恐怕是一生恥辱,以後他要身為人笑,楚國也要抬不起頭了……當年先皇便是死在征戰途中,好歹也成就了一生威名,可這次……”
夭桃眉頭微蹙,然而鬻拳和保申正眼都不看她,盯著城外楚軍看了半晌,突然鬻拳恨聲說道:“兵敗不戰而歸,真可貽笑天下!”
夭桃一怔,麵上神色卻依然如常,鬻拳,她是不會忘記他的。
入宮後,她也漸漸聽說了當初的事情。在她受蔡侯調戲,息侯設計與楚滅蔡後,楚王貲是打算烹掉蔡侯以祭太廟的,便是這個鬻拳直諫:“大王欲取中原,若先殺蔡侯,恐為其他小國所懼。”後來見楚王執意要殺,他竟拔劍在手,衝到楚王麵前,以劍相逼道:“即使大王與臣俱亡,亦不能殺蔡侯而喪諸侯之望。”楚王大驚失色,不得不放了蔡侯。
事後鬻拳責已,自斬一足為儆,楚王自然不好再說什麼,還將其足以匣盛之,隆重地供奉於太廟之中,警戒自己不能再傷忠臣,而群臣對其耿直卻也甚是欽佩。
她初入楚國時,也是這個鬻拳,說她是誤國的妖孽,虧得貲一力庇護,她又為人低調,才沒有釀出事端,但在她的心底,從來不曾忘過這個人,她不曾抵毀暗算過他,一來是因為他大得人望,有忠直之名;二來,她的艱兒將來是要做楚王的,她握著最大贏麵的籌碼,又有什麼好與這樣糊塗愚忠的人計較呢?而保申,更不必說,他對楚王如同己出,更不願意讓他折損善戰的威名,恐怕這次他寧願身死,也不願意楚王就這樣回來的。
如今……
她遙望著徐徐近前的楚國大軍,突然間冷冷地微笑出來。
就在大軍來到城門外的一刹那,她大叫一聲,揮手打掉發頂的金冠,鬢發頃刻間零亂散落,她張開雙臂,身子猛地仆倒在城牆之上,眸中刹時含滿了淚水,哭叫道:“大王!大王!”
一向端莊自持的王後,突然間失儀如此,眾人不由得吃了一驚,畫羽等同眾夫人連忙上前攙扶,夭桃哪裏肯起來,大哭道:“大王!你此去受了這樣多的苦楚,妾身思你甚切,若你歸來,妾身便是死諫宮門,也決不再讓大王你領兵遠征!大王!我的大王啊!”
鬻拳站在一邊,不管不顧,掃了一眼夭桃後,卻是眉頭皺起,臉色鐵青難看,保申更是氣得渾身哆嗦。
畫羽慌忙跑來扶她,她隻是伏於牆堞之上,愈發哭得肝腸寸斷,眾夫人觸動情懷,況有王後榜樣在先,誰敢不附和著哭上兩聲,以示忠君念君之意?衛姬向得王寵,更是分外地哭得傷心,一時間牆頭婦人嬌聲哀啼之聲,不絕於耳,個個哭得如帶雨梨花一般,煞是楚楚動人,楚國守城兵士看在眼裏,不由得交頭接耳,悄悄道:“若我是大王,隻怕也要被夫人們哭得心腸軟了,行旅艱苦,哪有深宮那樣的舒適日子?”
鬻拳臉色更青,眼見得大軍漸漸接近,有兵士已跑到城門口,準備打開門來迎接,不由得脫口喝道:“慢!”這一聲如晴空霹靂,震得所有人都呆住,連哭泣的夫人們也忘了試淚,全都怔怔地望了過來。
鬻拳咬牙道:“大王既已敗於巴國,不圖再行進兵獲勝,反要回歸郢都,大異我先祖所訓!鬻拳身為臣子,以先王先祖遺訓為準,不敢接納戰敗之主!傳我命令,有敢擅開城門者,斬無赦!”
此言一出,牆頭上哭罵之聲,又是亂成一團,鬻拳冷笑一聲,對呆若木雞的兵士們喝道:“凡事有我!先送這些夫人們回宮,莫要讓她們亂了軍心!”兵士們向畏鬻拳忠直之名,當下竟無人敢逆鬻拳之命,便有人過來請夭桃等回宮,衛姬又哭又罵,死活不準兵士們近身,叫道:“大王不在城中,你便這樣欺辱我們!候他回轉,我必稟告陛前,將你們全都碎屍萬段!”又向城下哭叫道:“大王!大王!你回來後,臣妾再也不會讓你離開我,讓這幹子大膽欺心的奴才這樣折辱於我!”鬻拳微微冷笑,並不理睬。
夭桃方才痛哭失聲,悲傷過度,仿佛身子支持不住,隨時便象要昏死過去,畫羽等人著忙,連扶帶擁,將她小心翼翼地弄上輦車,卻不知夭桃獨自躺於輦中,卻微微睜開眼來,口中咬住細白的銀牙,拳頭在廣袖中緊緊地捏成一團。
熊貲!熊貲!她有什麼不明白的?衛姬那一番話,更是有火上澆油之妙,先王號為武王,畢生征戰無數,後來也是高齡出征,死於江漢一株無名黃楝樹下,尚武為榮的楚國,或許會接納一個敗回的楚王,卻不會接納一個受後宮婦人所牽扯,終不敢再領兵出征的楚王!鬻拳以忠臣自居,必不會納他!
旗幟倒卷,煙塵滾滾,楚軍終於離開城門,撥馬向遠方趕去,她臥於車中,向宮中緩緩行去。
她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聽不到,然而心底深處,卻仿佛聽到他在一聲聲叫她:“夭桃!夭桃!”那聲音深情而傷心,來自多年前的溫柔回憶,穿越郢都黃昏的暮色,冉冉而來,直剌心魂。
貲,終於被迫再一次走上了疆場,他還有回來的一天麼?夭桃暗暗歎了一口氣:醫官們曾暗暗地告訴過她,他體有暗疾,不堪勞累奔波。
這一次他回來,是否也是因為體力不支?不然以他好強的性子,尚餘八萬大軍在手時,絕不會棄巴歸楚,可是她還是要逼走他,她知道他多半是回不來了,隻因她要現在的郢都,是她艱兒一個人的,那是她的兒子,真正永遠不會背棄她、懷疑她的人。
不是不曾傷心,但終於壓了下去。
貲,這一次,才是真正的參商永離罷?雲夢澤中,曾說過要你,給我如這雲夢澤水麵一般平靜的生活,你不肯給,那麼,我便自己來給。
夭桃緊緊地閉上了眼睛,沉沉睡了過去。
果然,不久後傳來消息,楚王貲崩於道旁,號文王,他的遺體運回郢都,葬於夕室,而鬻拳隨後自盡殉主,陪葬於墓中小室“經黃”。
十
子元清朗的足音,施施然穿越灼華長廊,遠遠傳來。
申公鬥班腰背陡然一直,雙目猛睜,陰沉的瞳仁深處,噴射出嗜血的興奮光芒,宛若林中猛虎行獵一般,夭桃身子一動,坐姿更端正了些,抿了抿花瓣一樣嬌豔的雙唇。
她淡淡地看了一眼申公鬥班,那猛獸一般殘暴的男子。
今天她要做一件大事,她要殺了如今在楚國勢如中天的令尹子元。
她不動聲色地瞟了身後的水晶屏風一眼,屏風中隱約映出一個美豔佳人的影子,這些年來,她經曆了許多事情,楚王貲逝後不久,長子熊艱毫不費力地登上王位;誰知向來溫順乖巧的惲兒竟斜剌殺出來,最終弑兄奪位,做了新一代的楚王,封她為太後,尊稱文夫人,太多的人生風波,使得她心境蒼老殘破,然而容貌竟未損分毫,仍是一如十多年前那般美麗,隻是多了幾分沉鬱滄桑,現在的她,亦如多年前去過的雲夢澤,寬廣、浩渺、氣象萬千,然而卻又深不可測。
惲還年幼,將他推上王位的幕後黑手,實則為貲的十三弟公子子元。
子元便是那晚宴席中,楚王酒醉之後,夭桃揚聲喚至的年輕公子,貲兄弟零落,大半已不在人世,在世的幾個多是昏庸好色,唯一傑出一些的,便是這個子元,他雖沒有軍功在身,但曾隨先王熊貲出征,據說熊貲病死時,正是他守在榻前,也是熊貲把國事親口托付給他,加上有些禮賢下士的名聲,頗具臣民愛戴。
惲繼位為王,子元被封為國中令尹,軍國大事,悉數聽從子元調度,一時間權傾當朝。
惲稱王之後,他也曾來後宮拜見過文夫人夭桃,文夫人接見他時,都說了些什麼,他全部記不清了,唯一記得的,是從那一刻起,他下定的決心:一定要得到她,他要將這天下所有最好的東西,都送到她的身旁。
為此,他甚至不惜殺了她的兒子。
不能怪他,艱和惲都是他的親生侄兒,不過在這戰火連天朝不保夕的年代,諸侯家族中從來沒有真正的親人,弑兄自立的,也不是僅僅隻有惲一人,若不殺艱立惲,這楚國的權柄,又能以什麼由頭,才能落得到他子元的手中?若無權柄在握,他又憑什麼得到貴為太後文夫人的夭桃?
艱死,她痛不欲生,其實他看著她難過時,也是一樣的痛不欲生,在他成為令尹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耗資巨大,在文夫人的灼華宮外,建造了一所新館,取名“春華館”,也是“桃乃春日華光”之意。
館中簷牙相啄,曲廊幽深,極盡奢華之能事,他搜羅全國最有名的樂人舞伎,每日在館中歌舞奏樂,絲竹不絕。那些樂音,並非是陽韶大樂,堂皇國風,反而是一些流轉於市井間的靡靡之音,多為訴說男女之情,曲調柔麗繾綣,仿佛在訴說不盡的情思纏綿。
他刻意將館門大開,也明知這些樂音,能穿越宮牆,飛入她的耳中,她獨寡索居,與先王恩義早絕,這些年來,莫非心中就不曾寂寞?他不信她不會被打動。
宮衛曾前來婉言相勸,說文夫人愛靜,聽了隻怕不喜。
子元笑道:“樂為心聲,此樂為本令尹心聲,專為夫人而奏,她豈能不喜?你可照實稟之。”宮衛大驚失色,慌忙退出,一時倉皇,竟在門檻上絆了個跟頭,他看那宮衛落荒而逃,不由得哈哈大笑!隻覺多年前不敢言的話語,今日一吐為快,竟是說不出的歡暢可意。
自此,再無宮衛前來幹涉,他每日端坐館中,心中卻未嚐不在翹首盼望,盼著那個娉娉婷婷的身影,竟能突然出現在春華館的門口,投入他的眼簾之中。
他沒能盼來她,卻盼來了她的貼身宮人畫羽。
畫羽!世上皆知,畫羽是她的心腹,便如西王母身邊的青鳥使一般,他請她進來,盼著這隻美麗的青鳥,向他吐出來自天闕的仙樂綸音。
畫羽不卑不亢,首先致禮,然後說道:“妾奉文夫人令,前致令尹大人,夫人言道,令尹館中樂音著實悅耳,多承您的美意,但先君在時令人所練均為戰舞,意圖是用來演習戰備、征伐諸侯的。然而今日令尹大人讓人跳舞,不用於楚國的仇敵,卻隻是為了讓我這個未亡人聽聞,不是很奇怪嗎?”
子元聞言,沉吟良久,這才放下手中酒爵,歎息道:“望你回報夫人,子元雖然愚魯,卻不致忘卻國恨家愁。”頓了一頓,他卻微微一笑,凝神望著畫羽,說道:“若子元有軍功在身,則請夫人不棄,準許隨夫人之左右……子元願效犬馬之勞,換取夫人傾城一笑。”
畫羽大驚,臉色陡變,但強自鎮靜下來,回宮報於夭桃,力陳子元亂倫無禮之言,夭桃聞聽,卻隻是冷冷一笑,輕描淡寫道:“好,你去告知子元,若他立下大軍功,本宮何惜此身。”
畫羽失聲叫道:“夫人!”夭桃淡淡道:“去罷。”
果然,這年秋天,子元率戰車六百輛,大舉進攻鄭國,但鄭國早有防範,堅壁清野,閉城死守,子元原不曾經過戰役,這下不知如何是好,無奈之下,隻好不戰而歸。
還在回郢都途中,他迫不及待,便捏造戰績,派人稟報給文夫人,一邊令人前去收拾宮內住處,竟欲入宮居住。
消息傳來,宮人亂成一團,夭桃聽完畫羽的哭訴,過了半晌,方才歎了一聲:“本宮知道了,去請鬥班大人來罷。”
一切已經就緒。
夭桃與鬥班對視一眼,從對方的眼中都看出了冷冽的殺機。
甲士五千,兩千伏於宮門,兩千守護成王,餘下一千名,由申公鬥班親自率領,埋伏在灼華宮中,當初夭桃以緩兵之計,誘使子元整修武備,進攻鄭國,便是為了爭取今日之機,這半年來,她殫思竭慮,安置近臣,調整禁衛,全是為了今日一擊。
足音漸近,子元步入殿中,完全看不出方從戰場返回,玉飾高冠,錦袍繡履,是精心修飾後的貴族公子裝扮,精致而不流於澀滯,連長裾上都仿佛無聲泄出一種別樣俊雅的風流氣度。
他隻是輕佻地微微欠了欠身,聊作行禮,他壓根不把一旁侍衛的申公鬥班放在眼裏,一雙眼眸毫不掩飾地望著夭桃,目光灼灼,射出豔紅的烈焰來。
但聞他柔聲道:“文夫人,子元不才,揮師而上時,鄭人驚皇失措,棄城而逃,子元兵不血刃,已攻鄭十城,掠財寶無數,子元不敢自專,謹獻於夫人座前。”他的眼中光焰更盛,輕輕補上一句:“與財寶同獻者,尚有子元矣。”
夭桃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仿佛未聽出他語中隱喻,淡淡道:“多承費心。”她伸出纖手,自鬢上拔下一根玉釵,說道:“令尹既歸,這根玉釵,便聊作信物罷。”子元大喜,也顧不得禮儀尊卑,撲身上前,便要接過那根玉釵。
夭桃的眼眸之中,閃過一抹冷凝譏嘲的神色,仿佛手腕突然有些嬌弱無力,那根玉釵似是拿捏不穩,跌落在地,“啪”地一聲,頓時摔作兩段!子元眼見玉釵摔斷,痛心至極,脫口叫道:“啊喲!”
轟隆隆!兩邊屏風應聲驀然倒地,從內躍出無數甲士來,銅劍光芒閃耀,迎麵劈下!
子元的衛士聞聲入內,雙方一片混戰,但子元的手下猝起應戰,人數又少,頓時落了下風,頃刻之間,被甲士們殺得幹幹淨淨,滿殿血汙之中,隻剩下子元一人。
當初惲弑艱時,子元雖曾見過這等場麵,然不料這次主角竟是自己,當下驚恐地連連後退,叫道:“夭桃!不,文夫人!你為何如此?我是真心愛你的,我知道你從來不愛王兄,他派人滅了息國,從息侯那裏強行奪得了你,卻又對你毫不珍惜……雖然……”
空中劃過悚目的一道寒光,申公鬥班長劍落下!
夭桃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子元頸子斷裂,暗紅的血霧蓬然濺開,在這陰濕的雨天裏,蒸騰起妖異而腥膻的異味。
那血肉模糊的腔子裏,突突地翻騰起血的氣泡,還有幾個音節,努力地從未曾完全斬斷的氣管裏,咕嚕咕嚕地冒了出來:“王兄……他是……愛你的……丹姬之死……他……他知……”
刷!申公鬥班恐他說出更無體統的話來,再補一劍,幹脆利落地割斷了他的頭顱。
激鬥之時,夭桃自寶座上盈盈立起,她目視殿中,臉色雖然蒼白,卻是麵無表情,隻到子元血濺當場,頭顱落地之時,她方緩緩轉身,向後殿深處款步行去。
華美燦爛的五色裙裾,邊緣俱精心鑲以深色錦緞,越顯骨架亭勻,端莊娉婷,垂髻翹鬟,珠翠相結,如簾垂下,隻露出豐澤黑亮的鬢發,那樣曼妙而美好的身影,令得申公鬥班血腥的目中,竟也有一瞬間的眩暈。
保不住心愛女人的男子,他的怯懦與貪生,終於會讓女人對他的愛意化作了無窮的失望。
而那個最強勢的男子,卻以他席卷天下的霸氣,在楚宮之中,終於為她圈定了個平靜而尊榮的空間,使她安身立命,再無驚駭地度過平穩的一生,這樣一份因為身處亂世而更顯其珍貴的禮物,她匪鐵石,如何不能被撼動呢?
然而還是恨他的,因為他給她的一切幸福,是建立在對她的強迫與掠奪之上,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執她之手,與她一人偕老。
最終,他還是死在她的手上,他起初愛上她,是因為她貌若桃花的華美,但他沒有料到,一世英武,功蓋天下諸侯的楚文王,最終竟是薨於這桃花的災劫。
宮殿高大而幽深,天光與金珠的顏色,揉和成暗淡低沉的光暈,無聲無形地緩緩漾開,如不可測的潭水,潭中其間隱有仙闕金闌的寶華光轉,然而也潛伏有暗流旋渦,凶惡的魚龍水獸。
那不是許多年前的雲夢澤——那一直隱藏在她內心深處的、浪漫的、縹緲的、氣象萬千的、波涵宇宙的雲夢澤,她,一生一世,都尋不到那一片寧靜而寬闊的水麵。
她不管不顧,一徑向前,宮娥侍女們恭敬地相隨於後,赤色繡鳳羅紗帳幔在她身後一層層地落下,所有的往事一一閃過眼前,那些往事,何嚐不是如這重重疊疊的帳幔,然而,終於一一到了落幕的時節,它們層層落下,隔開了夭桃的過去、戰國的滄桑;而一個新的楚國太後文夫人,早湮沒於幕後無限的幽暗煙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