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天有不測風雲之時

田元明看見從公路橋上開來的幾輛大拖拉機拐進地頭,一字排開,他心中突然產生了極大的不安甚至恐慌。慌亂間他習慣地掏出煙,當然還是555牌的,他喜歡這個煙的衝勁兒。但這會兒卻說什麼也摸不著打火機了。副經理馬小年嗖地從幾步外跑過來,反把田元明嚇了一跳,他臉一沉說:躥什麼!躥什麼!要鎮靜!

馬小年啪的一下把自己的打火機打著,眼瞅著香煙就要點燃,還是忍不住問:田田總,縣委郎山書記剛才來電話,還想聽聽您的意見,到底翻,還是不翻。

田元明手往回一縮,像被火燎疼了似的。才在火舌中串了個門的煙頭冒了一絲青煙,又滅了。田元明太明白了,眼前這陣勢就跟要點燃火藥庫差不多,說不定轟隆一聲響,就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屍首不全!

他不能不猶豫,不能不害怕,這是五百畝已經下了種的大田!是一百二十六戶農民的口糧田。古往今來,有哪個膽大包天的敢翻老百姓種妥了的地!那簡直與殺人放火攔路搶劫一樣遭人恨遭人罵,甚至遭天怨遭天恨。民以食為天。你毀了人家的大田,就是毀了天!

田元明的手一抖,香煙撣在腳下田裏。此刻田裏的土黑乎乎地散發著濕氣,有點像妙齡少女充滿著青春的活力。田元明雖然緊張,但他一點兒也不糊塗,這是新世紀的第二個春天,天隨人意,風調雨順,塞北十年九旱的山地,終於痛痛快快地喝飽了肚子,憋足了勁兒要好好展示一下偉大的養育之力,幹燥的玉米粒撒到地裏才幾天,順著壟溝扒出一粒看看,已經漲大了身子就要冒芽啦,用不多久,這大地上暗黃的外衣就要被嫩綠的小苗所代替。

但一想到滿目鬱鬱蔥蔥的小苗,田元明就像被萬把鋼針紮了心頭。他不能容忍眼前的這些種子在地裏生根發芽,他更不能容忍這些小苗茁壯地長大並結出豐碩的果實!

哎喲,這個田元明是怎麼啦?他是個瘋子,還是個魔鬼,還是像小柳條村村民罵的那樣是個吃白飯拉黑屎爛腸肚子壞心眼的棒子公!

盡管那是村民們在火頭兒上罵的,但如果拖拉機的山地犁在這五百畝地上一翻,把村民頂著日頭灑著汗水播在壟溝裏的玉米種翻出來,田元明將要得到的罵聲,肯定比先前得到的要厲害十倍百倍千倍,說不定,那些沾著泥土的鎬頭鐵鍁,就劈頭蓋腦地砸過來,砸你一身血窟窿,人家也不解恨。

田元明啊,你幹什麼要和這些至今還不富裕的村民過不去!你吃飽了撐的,跑好幾百裏山道,到這兒來找罵找打,你有病呀,你身上癢癢啊。

田元明這些話聽多了,耳朵都快磨出繭子來了。但他還是勇敢地或者說是硬著頭皮來了。換句話說,在旁人眼裏,他是個勇敢者,而他自己清楚,他不來不行。因為,他是中國北方生產規模最大的種子公司田園種子公司的總經理。而小柳條村所在的柳河鎮,是田園種子公司的種子基地之一。更重要的是,小柳條村的這五百畝大棒子地四周,將是五萬畝種子田!將涉及到近兩千戶農民的耕作和收益!眼下,與村民的協議已經生效,大批的雜交玉米的親本已經到了他們的手裏,備耕的各項準備已經落實,田園種子公司的技術員已經到了各村各組。春雷陣陣,細雨人土,豔陽高照,萬眾矚目,就等著一聲令下,車馬齊動播種開來。可如果這五百畝普通的大棒子不鏟除,那就意味著那五萬畝種子田得不到保證,就產不出優質的雜交純種。一旦如此,這兩千多戶的收獲將徹底泡湯,而且還會給這個縣的製種產生嚴重影響,田園種子公司也將蒙受極大的損失,再往大了說,明年的種子銷量就會大大減少,長期使用田園種子的農民將大幅度減產,以致影響我國糧食產量的增長。

田元明咳了兩聲,馬小年趕緊上前問:田總,動手吧,拖拉機到田頭了。

田元明瞅瞅坐落在柳河邊的小柳條村,他說:劉鎮長呢,我再跟他談談。

馬小年說:他還在村裏做工作呢。田元明說:要不,咱也去做工作。馬小年和旁邊的人趕緊攔住,女技術員黃桂萍舉著纏著紗布的手說:田總,去不得,他們真打,還放狗咬,還說田元明問:說什麼?

馬小年瞪了黃桂萍一眼說:你瞎嘞嘞啥。

黃桂萍要走,田元明本來有些細長的眼睛瞪圓,土匪似的喊了一聲:你給我站住!

黃桂萍頓時就釘在原地不敢走了。全公司誰都知道,田元明脾氣不好,發起火來賊厲害,那幾個副總如馬小年,平時在部下麵前也是威風八麵說一不二,但到了田總麵前,一個個都老實得不得了,有的時候,連大氣都不敢出。這倒不是說田總多麼霸道,若,著就沒人願意在這個公司幹了。而是田總太把公司的事當回事了,一旦安排布置,或者發了話,下麵就是差一星半點也不行。

馬小年朝田元明笑道:都是莊稼人的那些粗話,您聽那些幹啥。

田元明臉繃得像一塊鐵,冷冰冰地說:聽,我想聽,快說,全說。

黃桂萍忙點頭說:我說,我說,小柳條村的人說,攆走我們這些棒子母就等著你這個棒子公來,要把你這棒子公碾成麵,打糊糊喝,喝完拉地裏給莊稼上肥。就這些。

田元明說:還有嗎?

黃桂萍說:沒有啦,說到這就把我們趕出來啦,我還挨狗咬了一口。

田元明說:好吧,這沒你的事啦,坐我的車,回市裏打防疫針去,小心得狂犬病。

黃桂萍愣了一下說:咬得不厲害,我能堅持。

田元明轉身背對著她說:不厲害就別纏紗布,傷兵似的。

馬小年趕緊衝黃擺擺手,黃朝公路邊走了。田元明此刻有點想樂,他沒想到村民管自己叫棒子公。棒子公是指製雜交玉米的父本,就是專職揚花的玉米,按書上的叫法,當然是公的、雄性。而母本則是指抽去頂部雄穗的玉米,自然就是雌性。整個柳河鎮是連續三年的種子基地,老百姓對製種的技術要求已經很熟悉了,在理解了技術員講的專用術語的同時,他們用棒子公、棒子母這種通俗易懂的土造詞在私下稱呼,倒也不失是個創造。不過,把棒子公用在田園公司總經理頭上,從前還真沒聽到過,或許也沒人敢當他麵說,技術員聽了,也不敢傳。

耳邊一陣轟鳴,讓田元明心頭一緊。他下意識地朝田邊看,那幾台大馬力拖拉機依然並排停著,沒有發動。馬小年指指天上說是飛機。田元明卻沒有抬頭瞅,那麼看會讓部下們看著。看著不好,大家會怎麼想,肯定會想別看田總辦事果斷大刀闊斧不拖泥帶水,可在小柳條村那五百畝地頭上他咋啦?嘿,天上過架飛機,他以為拖拉機開始翻地了,緊張得他先找拖拉機再找飛機,鬧了半天,他也有草雞的時候呀!弄不好,就會讓公司裏的某些人編成三雞(機)的故事到處去傳,他們正愁編不出有關自己的新段子呢。

柳河水在春天分明是一個嫵媚動人的少女,清涼涼亮閃閃從大山深處扭出來,還要時不時地在山下崖邊或村鎮林旁顯示一下自己柔軟的腰身,才唱著小曲,輕快地朝前跑去。

小柳條村是大柳條村的一個自然村,顧名思義,當初都是出編筐用的柳條子的地方。柳河自西向東流過,柳河鎮政府坐落在河南,河北亦是由西向東,排列著小柳條和大柳條兩個村。公路是通過小柳條才到大柳條的。但小柳條條人口要比大柳條少得多,小柳條隻有三個村民組,而大柳條則有十個村民組,據說大躍進以前,它們是兩個行政村,但後來給合並了,小柳條歸大柳條管。不過,麻煩也由此不斷,此次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原因中可能還有兩村之間的舊矛盾呢。

不過,此刻已不容田元明多想了,郎書記的電話又打到馬小年的手裏,馬小年像捧了塊熱炭似的,立刻交給田元明,田元明也不客氣,抓過來就問:老郎呀,郎書記,您不是說好了來親自坐鎮嗎,怎麼不來啦?您不來,我不好辦呀!

郎山在電話裏說:行啦,田總,你別您您的,我受不了呀。

田元明說:你受不了,我就受得了,種子製好製壞,我要負責,可這地翻還是不翻,得您負責,這是在您的一畝三分地上!我們怎麼好做主呀!

郎山說:田總,田兄,這事是我負責。問題是,我這兒有點特殊情況,一時脫不了身啦!我讓人家給告啦,市政府辦公室通知我,讓我等秦市長的電話,從早晨等到現在也沒等著,還讓等,您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了吧。

田元明唉了一聲問:隔著好幾百裏地,你咋把他得罪啦?他可不好惹呀。

郎山說:是一言難盡,回頭咱再說吧。時候不早啦,你該動手就動手。要不,你把劉鎮長給我叫來。

田元明說:他進小柳條還沒出來呢,怕是給圍在裏邊啦。

郎山說:那,那就隻好由你決定啦。不過,要格外加小心,假如小柳條有焦點訪談的記者啥的,你還得留個心眼,別讓他們錄了去。一旦曝了光,咱們嘴小,人家嘴大,咱們就沒好果子吃啦。

田元明說:什麼,有焦點訪談?誰弄來的?

郎山說:誰弄來的?唉,你是不知道我們青遠縣呀,幹別的不行,要是打個小報告呀,吹個牛呀,出個經驗呀,還有上訪,找記者,那是一套一套的,本事大了去啦不行,那邊來電話了,我得等著領導訓話啦。對啦,你下手前一定要觀察好呀!不見鬼子不掛弦,不見兔子不撒鷹,注意保持穩定呀,千萬別鬧出群體上訪呀。

田元明真想把手機撇柳河裏去。這個郎山,真狡猾呀,大事臨頭,他不來不說,還在電話裏叮囑了這麼多話。這是什麼意思,這不就是要表明他都說到了,一旦捅了大婁子,他就有話可說有後路可退嘛。媽的,現在的官,真是越當越聰明了。馬小年這工夫從拖拉機那邊跑過來,他身後跟著好幾個年輕的技術員,這會兒他們都變成偵察員了。馬小年說:田總,他們去觀察了,小柳條這會兒沒有任何動靜,拖拉機也都準備好了,要翻就得動手啦,不然,萬一村民把車圍了,或者老人孩子往地裏一躺,咱可就沒法動了。

田元明點點頭。這些年與製種的農民打交道,田元明太了解他們啦,雙方合作順利,他們賣種子收入增加時,你在村民眼裏就是恩人就是財神,真恨不得立塊牌坊把你供起來。本來嘛,一畝大田普通玉米,往多了打一千多斤,賣了也不過三四百塊。製種呢,雖然打個七八百斤,但收購價格高呀,一塊多錢一斤,咋也賣一千多塊。老百姓會算賬,一畝地多掙多少,十畝地多少,一百畝一千畝一萬畝乃至五萬畝,那該增加多少收入。可是,一旦村民要和你鬧翻臉,跟你較上勁兒,你先前那些好兒,就都扔哪個山溝子縫兒裏去啦。你敢動他一尺土一棵苗,他就敢掘你祖墳,罵你個狗血淋頭,急了眼,敢砸你的車,打你的人,鬧出人命也不是不可能的。

田元明瞅瞅小柳條村,小柳條村靜靜地沐浴在溫暖的春風裏,依偎在俏麗的柳河旁,村邊沒有人影,甚至連雞狗都不見,簡直安靜得沒法說了。田元明感到奇怪,這個村的老百姓怎麼啦?不是挺能鬧的嗎?打頭的那個村民組長孫全勝不是自稱孫大聖,誰都不怕誰都管不了嗎?如今隻來了幾台拖拉機,就一下子草雞打蔫了,連頭都不敢露啦?

地邊的樹影在一寸一寸地增長,日頭爬高的速度此時顯得格外快。隨田元明來的二十多人等得有些焦急了,有人朝馬小年指手腕的表,意思是時間不早了。雇來的拖拉機手隔著大田喊翻不翻呀,不翻我們回去啦,還有不少活等著我們幹呢一雙雙眼睛都集中在田元明身上。田元明心裏說今天是明知山有虎,也得硬往虎山裏行啦。看來想指望縣鄉幹部在現場做主是不可能啦,天大的事也得由自己承擔啦。

田元明往身旁一個土埂上一跳,右手就舉起來。馬小年蹦了兩蹦,衝拖拉機喊:發動發動,別××愣著啦!小心我不給你們工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