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轟轟。

幾台大馬力拖拉機的發動機工作起來,轟鳴聲震得腳下的大地似乎都在顫抖,一場大戰即將開始,所有的人把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田元明就要喊出翻地這兩個字了。一瞬間,他忽然發現離拖拉機不遠的地邊幹棒子秸垛裏有什麼亮東西一閃,好像是小孩子在對著陽光照鏡子,再瞅,又不見了田元明一指說:那裏怎麼閃亮?

馬小年說:小孩崽子吧。

田元明忽地就轉過彎兒來,告訴馬小年:去地裏盯著,別下犁,往地裏開十米就停。

馬小年眨了眨眼問:為啥?田元明說:少問,快去!馬小年嗖嗖跑過去,轉身擺擺手。

田元明這才咽下唾沫,又幹咳了一聲吐了吐,喊:開始!

他沒用翻地兩字,那兩字實在是有點太殘酷了,他不願意從自己口裏說出來,他插過六年隊,知道農民的耕作是很辛苦的,把人家種好的地翻了,是千古遭恨的事,他萬萬沒想到,這種行為會落在自己頭上。他更擔心的,是小柳條村的這種寂靜有些反常,這裏會不會隱藏著更大的風暴。

不好把握的局麵

鐺鐺鐺!

就在拖拉機衝進地裏的那個時刻,小柳條村裏的鍾聲響了。最讓人驚訝的是,從棒秸垛裏鑽出兩台攝像機,像扛著反坦克火箭炮似的衝向地裏,分明是要拍拖拉機翻地的近景。與此同時,小柳條村開了鍋一般,人群潮水一樣湧出來,打頭的是老頭老太婆及兒童,後麵才是青壯男女,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們還打著用白布做的橫幅,上寫:民以食為天,翻地就是欺天!

還有更可怕的事情,在田元明他們身後,從大橋上過來二十多壯大小夥子,他們肩上扛著一棵挺大的樹,到了橋頭,這棵樹咕咚一下就被橫在那兒,哎喲,人家把退路都給截斷了!

田總經理,您怎麼不翻啦?這多沒勁兒呀,拉這麼大架勢,調這麼多車這多麼人,怎麼才開個頭,就蔫巴啦?快翻呀,讓我們看看您的能耐,啊。

說這話的是第十村組長孫全勝。他年齡不大,有三十七八歲,瘦棱棱的身子,很結實,緊繃繃的一張黃皮臉,兩隻小眼睛格外有神。與他身邊的粗壯漢子們一比,顯然是個善動心計的人。此刻,他站在那條橫幅下,春風把那布刮得呼啦啦響,有一頭嘩啦一下就脫落了,孫全勝說趕緊係好,讓電視台的快拍。

田元明見過這種情況,但沒見過這麼大的陣勢。一時間他還琢磨,小柳條不過三個村民組,加一起也不過百十多戶,按一戶四口人算,也就是三四百人,怎麼一呼啦鬧出這麼多人呀,八成是花錢雇的?或者把別的製種區裏的人也勾引來?要是那麼著可就壞了菜了,這就跟鬧口蹄疫鬧雞瘟差不多,一戶一村堵不住,轉眼就是一鄉一鎮,甚至一個縣兩個縣。製種戶與種子公司有矛盾是必然的,打官司告狀的事也是常有的,那麼著不可怕,可怕的就是來橫不講理的,就在你製種田裏種大棒子,讓你串花,讓你製不出純種。

扛攝像機的過來。前麵一個女的手裏拿著二尺來長的話筒,一下子就戳到田元明的鼻子前,田元明沒提防,身子一歪,差點從土埂上摔下去。那女的毫不放鬆,緊跟著又把話筒戳過來。馬小年上前一把推開說:你瞎戳啥!

那女的把被風吹亂的頭發往後捋捋說:請田總接受采訪。市政府有文件,任何單位的領導人及工作人員,都不得拒絕新聞單位的采訪。

田元明的眼裏進了點什麼,他揉揉再定神看,眼前這女的,不是市電視台的郎誌宏嗎!而且,她還是自己的中學同學,她曾經是班長,積極得很,誌宏這個名字,就是她自己在“文革”中改的。

田元明很久沒有見過郎誌宏了,隻是在她弟弟郎山即現任青遠縣委書記那聽到一些消息。好像是她這些年不是很順,在政治上很有抱負,但始終連個副局長也沒混上;在生活上追求完美,卻連著兩次婚姻失敗。她與郎山是姐弟,但關係一點也不親,田元明知道這裏的症結,郎誌宏的母親與郎山的父親不是原配,郎誌宏是帶犢兒,是帶來的。這幾年他們姐弟之間好像走動很少,郎誌宏的母親已經去世,郎山的父親也風燭殘年,郎山兄弟三人,自然承擔起照顧老人的責任,而郎誌宏則與這個家庭越離越遠了。

不管怎麼說,郎誌宏與自己曾是同學。田元明心裏生出了幾分歡喜,他走上前背對著孫全勝,跟郎誌宏說:老同學,你怎麼來啦?

郎誌宏絲毫笑意全無:還知道我是誰。田元明說:郎誌宏,郎班長嘛。

郎誌宏說:請注意,我現在叫趙誌宏,請你把那個郎字給我改了。

田元明想起來,郎誌宏她母親姓趙,當初當過地區婦聯的主任,是建國前參加革命的老同誌,而郎山他父親是副專員,是延安時的老幹部,郎誌宏的姓是後改的。記得當時郎誌宏就特不喜歡這個姓,同學們背地裏淨叫她野狼嚎、狼一隻什麼的,要不是她厲害,就有人敢公開叫了。

田元明好像明白了點什麼,很客氣地朝旁邊跨了一步說:對不起,趙誌宏同誌,敢問你們怎麼來啦?這裏的細情,您了解嗎?

趙誌宏哼了一聲說:怎麼,我們搞現場采訪,難道還要經過你的批準。

田元明說: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這裏麵的情況挺複雜的。不是萬不得已,我也不會冒這個險,翻這個地。老同學,如果你們想報道這件事,最好聽我把來龍去脈給你從頭到尾講一遍。

趙誌宏說:那好吧,咱們回頭講,你先把地翻了,怎麼才開進地裏就停了?

田元明笑笑說:老同學,我還不了解你,你曆來是不達到目的不罷休呀。你是想照拖拉機翻地的鏡頭,對不對?趙誌宏也笑了:你還是那麼鬼頭,在學校裏,回回都是你帶頭搗亂。

田元明趕緊說:是是,不過,每次還不都讓你給鎮壓了孫全勝喊:嗨,你們二位別在那嘮嗑呀!這可是火燎腚眼子的時候,得見個真章!

趙誌宏猛然一愣,才有的那點同學之情倏地不知跑哪國去了,她繃著臉說:田總,我看咱們還是公事公辦呀。要麼,你把拖拉機開走把人帶走,要麼,你就翻地,把地裏的玉米種一粒一粒都翻出撿走。

田元明心裏的火騰的一下就往上撞,他把麥克風往旁邊扒拉了一下說:趙同誌,別以為你們扛著個破機子,我就怕你們,甭管你怎麼拍,也得講道理!這整個柳河鎮,是縣裏批準的種子基地,這兒的村民,都是和我們簽了協議的。眼下到了春播,有人想撕毀協議,玩邪的,那能成嗎!是他們五百畝重要,還是大家的五萬畝重要?

趙誌宏非常老練,她並沒有回答,而是招招手,把孫全勝叫過來,問:孫組長,剛才田園種子公司總經理田元明說了要翻這塊地的理由,下麵,請你也談談你們不讓翻的原因和想法。

孫全勝向後略退了半步,自言自語道:這還就輪到我說啦,好吧,說就說,不說就都是人家的理啦,媽的,窮老百姓這年頭也真不好當呀!

趙誌宏朝攝像的擺手,示意暫停,然後對孫全勝說:小孫,這是正經事,你得嚴肅點,別帶髒話,回頭我都沒法剪。

村民喊:就是,孫大聖,把嘴擦幹淨了說,別××亂屑的都上。

孫全勝用手抹抹嘴,幹咳一聲,衝著鏡頭一招手,說:我就不同意田,田總的話。啥五百畝五萬畝哪個重要?眼下不是那個啥對啦,計劃經濟,現在是市場經濟。中央講了,要尊重農民的自主權,農民在自己的承包田裏種啥,得由我們說了算,憑啥要聽你們的。五百畝,五萬畝,老、頭,大兒子,你說誰重要?我看都重要,大兒子能幫著掌家,老、頭是娘的小棉襖。養八個兒子都不養老的,那就還不如養個疼娘的老頭!大家說對不對?

村民們笑成一片,喊:對對的!你說得真好呀,孫組長,接著說,說癟了那個棒子公!

田元明心想可不能讓他再說下去了,過去是有點小看這個孫猴子啦,沒想到他還知道中央的政策,說得還挺到位,而且,還會狡辯,用什麼大兒子老、頭來爭取人心。過去講秀才見了兵,有理講不清,如今是村民鬥經理,怎麼說他都有理。田元明趕緊說:讓我說幾句。你們管我叫棒子公,這我知道。告訴你們,我不惱。原因呢,很簡單,我這個棒子公,可不是專幹壞事的棒子公。大家比我都明白,山有陽坡和陰坡,家禽有公還有母。莊稼也是這樣,不開花就結不了果,不出穗,就沒有糧食粒。中國人多,過去多少年,從××他老人家就愁老百姓的吃喝。這些年咱們靠著鄧小平改革開放的好政策,把肚子喂飽啦,日子一天天富了。可是,我們的糧食還不是十分寬裕,我們的生產潛力,也沒有發揮出來呀。都阢越惻平日秋氏州儀八僅伺夕人增刪,伺利甩刀又些火,個少人又返貧了,這是真的呀!我在別的種子基地,見到過。像咱們小柳條這樣的地方,沒有工廠,也沒有別的副業,就靠種莊稼地,想再往前看,難呀。那咱們得怎麼辦?就得按中央講的,調整產業結構,栽果樹、種大棚,搞養殖,都是好路子。但那些都需要較大的投入,眼下最好的,我看就是製種。你們過去也不是沒幹過,都見效益了嘛,一畝地多收好幾百,一家有五六畝地,不就朝小康邁了一大步。再有,經過你們生產出來的種子,再經過我們的加工銷售出去,在全國能增收多少糧食呀!那些糧食,除了人吃,還可以造酒製藥,還可以當飼料孫全勝跳過來一把將麥克風拽到一旁說:打住打住!田總,您別演講啦。那個美麗的藍圖,我們老百姓也知道一二,電視裏播呢,我們天天看。眼下您就說咋辦吧,您是收兵,還是開仗,您就來個痛快吧。

田元明說:今天,我們是受你們縣委郎書記的委托,來翻這塊地的。縣裏已經答應賠償你們的損失。前些天,劉鎮長與你們也談過,你們也同意了。但考慮到翻地畢竟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所以,我還是想和你們再最後溝通一下,免得鬧出亂子來。

孫全勝笑道:鬧出亂子,也得讓你們兜著。我們老百姓怕啥,一沒有權,二沒有錢,三還沒有沒有小蜜,是不是?就是相好的,對啦,就是破鞋!

村民笑著喊:對,就是破鞋呀。這會子當官的咋就放著好鞋不穿,專穿破鞋呀。把那些好鞋給咱們得啦。

趙誌宏皺皺眉頭,手裏的話筒不知往哪兒戳。田元明說你看看這像話嗎,趙誌宏瞥了他一眼,說這跟你們翻地是兩碼事,他們還是缺少文化素質。馬小年突然攥著手機跑過來,在田元明耳根前嘀咕了幾句,田元明本來一直別扭的心裏有了很大的緩解,臉上的肌肉也得到些放鬆。

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他倆的這個舉動。此時,河邊的風突然停了,那個被風刮得亂抖的白布橫幅無力地朝下耷拉,喊了一陣鬧了一氣的村民感到身上熱得慌;神經緊張到極點的田園公司的職工則覺得腰腿發軟,連這場戰鬥中的兩個主角田元明、孫全勝和一個配角趙誌宏,都有些疲倦了是啊,四月的春光實在是美,四月的豔陽要催人醉。一身冬裝未卸的人稍活動得厲害了,或者是激動了,或者是怎麼啦,太陽光裏的紫外線就把你身上的懶筋乏脈勾引起來,讓你盡快安穩下來,不再去與人爭,不再去與人鬥啊,光芒無限恩德無限的上蒼啊,你是多麼希望在你的普照之下,永遠是一個和諧無怨的世界,永遠是一個充滿彼此敬愛的人間。

然而,事情難遂天願。無風無聲的寧靜很快就被柳河鎮那邊傳來的警笛聲打破了縣委書記郎山親自帶領防暴隊奔來啦。

大橋上過來二十多個身穿迷彩服頭戴防護帽的防暴隊員,三下五除二就把橫在橋頭的大樹推到坡下。隨後,小車大車呼啦啦就開過來,一字長龍在公路上擺開。守橋的村民四散跑開,後來又都聚到小柳條村口,與孫全勝他們彙到一起。於是,雙方陣腳分明,空氣愈發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