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更驚人的是大柳條村的村民也出來了,黑壓壓地圍在小柳條村後;柳河鎮鎮政府所在地柳河村的人則密密麻麻站在河南岸。這情景,比過年看大戲還熱鬧。田元明心裏不由得打鼓,暗想這局麵可不好把握了,就看郎山如何處置了。

我命令,翻地,給我狠狠地翻!

郎山從一輛烏黑鋥亮的奧迪車裏鑽出來。一看他就挺牛,他愣不坐越野車。一般情況下,縣委書記下鄉辦公務都坐越野車,尤其是在處理大糾紛時,更不能坐轎車。原因很簡單,萬一鬧僵起來,越野車上山下溝方便,轎車就不行啦,有個小坎就過不去。四十出頭的郎山留著個小平頭,黑嚓嚓一張不光滑的臉上,兩隻小眼睛很圓很圓。這形象,真是很難與銀屏上的縣級領導往一塊兒靠,倒有點像哪個公司裏的老板。

郎山很清楚自己的形象不咋好。但如果刻意打扮一下,穿深色西服,裏麵白襯衣紮暗紅色領帶,也是蠻好看的。但他很倔,他知道他上任伊始,有人背地裏就給他起外號,叫深山黑狼,他索性就朝這外號使勁,專穿黑的,黑鞋黑褲,黑皮夾克黑內衣。所以,當他那打過籃球的長腿往柳河北岸一站,四下的目光就都集中在他身上。

郎書記來啦。

大黑狼來啦。

哈哈,今天有熱鬧看啦!

如今老百姓可不是那會兒在人民公社在大隊裏那樣。如今的縣鄉幹部也不是過去的幹部。老百姓敢說敢跟當官的爭吵甚至罵娘,由此大小官員承受力也大大增強,吼幾聲罵幾句都無所謂。所以,兩岸的議論聲,前方的叫罵聲,一時間就晌得跟刮風似的。郎山伸手扇呼扇呼說:我還以為哪起風啦。我說田總啊,您親自出馬,可真讓我有點過意不去。

田元明心想這個滑頭,他怎麼又來了呢。不過,不管咋說,來了就比不來好。田元明笑笑,原地未動。畢竟他比郎山大好幾歲,從級別上論,他倆都是正處,而且田的資曆要比郎山老得多。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田元明的田園種子公司眼下在全國種子行業中排行第三,名氣大,實力也大,資金雄厚,在國內農村各縣縣領導都把他當財神爺。所以,這種雙方都心如明鏡的關係,讓田元明沒有做出迎上去的動作。不過,當郎山來到麵前,田元明還是早早地把手伸過去,握住說:好家夥,你這些臣民好厲害呀,我可沒辦法啦。

郎山笑了:臣民?不對,這都是我的爺我的奶我的祖宗!天老爺,還拉起了橫幅,字寫得不錯呀,文革時準寫過大字報,練過。哎喲,這好像是我大姐的字,怎麼著,她在這兒呢?

田元明不由得暗暗佩服,悄悄地說:正是,你大姐想拍條好新聞,好獲獎。

郎山說:我成全她,我得先讓她拍拍周圍村民是怎麼說的。

趙誌宏自然是聽著了,她依然像一開始采訪田元明一樣,把話筒伸到郎山胸前,神態嚴肅地說:郎書記,請問你帶防暴隊來,是想要強行翻小柳條村已經種好的地嗎?

郎山也不含糊,把目光從趙誌宏的眼前挪開,瞅著拖拉機說:您說得一點也不錯,為了全縣大多數人民的利益,為了柳河鎮製種基地的更大發展,我今天就是要翻了這五百畝地。

趙誌宏問:小柳條村村民要求有自己的自主權。請問,青遠縣的農民在自己承包地裏種什麼,是不是需要得到縣裏的批準?

郎山說:不需要。但有的地方,如搞製種的一些地方,就需要。況且,這裏都是簽過協議的。沒有協議,誰敢帶人來翻地,我還不至於糊塗到那種地步。

趙誌宏把話筒一轉,問孫全勝:郎書記說你們簽過協議,你對此怎麼回答。

孫全勝蹦到一個土包上喊:協議是村裏簽的,沒有征求我們小柳條三個組的意見,我們不同意。

趙誌宏把話筒轉向郎山說:這情況是否屬實?郎山說:劉鎮長和村幹部呢?

劉鎮長還是沒有露麵,村主任陸大富摳著耳朵從人群後擠過來。郎山不認識他,問你是村主任,回答說是,又說你們不是挨家挨戶簽的協議嗎。陸大富摳了耳朵又摳鼻子,嗡了嗡了也說不大清楚。郎山就火了說:你那幾個眼兒是堵了還是咋著,要不,先下河裏用水衝衝。

大家就都樂了。陸大富跳起腳喊:我管不了這個小柳條,你們誰有能耐誰管,少逼我!說完頭也不回就鑽進人群裏。

田元明注意到趙誌宏身後的攝像機一直也沒停拍,他就覺得郎山有點懸。這郎山今天這是怎麼啦,好像吃了戧藥,跟下麵的人何苦發這麼大火。一旦在電視裏曝了光,上級會說這幹部是什麼素質呀,他是怎麼對待群眾的,我們決不能用這樣的幹部,哼,一巴掌就能拍你個沒脾氣。聽說青遠有一部分本地幹部和郎山在對著幹。對郎山和田園公司共同搞製種基地,一直就不讚成,郎山如果垮台,田園公司肯定得不了好。想到這兒,田元明大聲說:各位,我看時間也不早了,咱們總在這打嘴仗,也不是個事。俗話講,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尤其是種子田,更一分一秒都不可耽誤。這五百畝地現在是乖。還沒長出小苗來。我看,就是翻了,大家的損失也不會太大。翻了以後,小柳條村如果想製種,我公司全部優惠供應原種。如果不製種,種穀子種高粱種大豆,隨大家的便,隻要對種子田沒有幹擾,就行。翻地的損失呢,由縣裏和我們公司負責賠償,保證不讓大家吃虧,怎麼樣?

河兩岸一片肅靜。忽然大柳條村那邊有人喊:搗亂的反倒得好處,我們聽話的呢,你們也得給我償!

河南岸有人喊:一碗水要端平,要是這麼辦,我也種大棒子!

兩岸不知又有多少人喊:對,我們也種大棒子!小柳條的人喊:種就種,種了也不補你們一分錢!大柳條的人喊:媽了個巴子,就欠把你個小柳條子塞灶裏燒火!從來就沒見過你們這些長一腦袋反骨的人。

孫全勝轉身對大柳條的人喊:有種的過來幾個,我要不叫你們下柳河喂王八,我就不姓孫!

大柳條的還真就有人過來,孫全勝帶人就迎過去。一時間,隻見公路上河壩下,好幾十人就打得黃土暴起,而其他人則呼爹喊娘後來整個河北岸就打亂了套,連郎山的奧迪擋風玻璃都砸碎了。郎山沒想到會出現這種場麵,緊忙帶人去勸架,趙誌宏也帶著機子跟了過去。這時,剛才十分熱鬧的大田裏反到空蕩蕩,隻剩下拖拉機和司機。馬小年哭喪著臉,捂著臉對田元明說:怎麼打成這樣,這個郎書記,一點也不會做工作,完啦,咱們白折騰一上午啦。

田元明覺得後腦勺子上有點發癢,他伸手一摸,手上立刻紅了。原來,那會兒混戰中磚頭土坷垃滿天飛,田元明個子高,又站在高處,當然成了一個重點攻擊的目標。當時他左擋右擋,並沒覺得挨砸,看來是精神太緊張,挨了砸都沒覺出來。

田總,咱們快撤吧。

公司的幾個年輕同誌圍著田元明,以防再有什麼東西砸過來。田元明忽然笑了,指指在小柳條村裏打架的人群,又指指田頭的拖拉機,他冷冷地哼了一聲:我命令,翻地,給我狠狠地翻!

轟轟。

青遠縣城坐落在一塊四麵環山的穀地裏,柳河從中穿過。不過,柳河在此是由北往南流,於是縣城就分了河東河西。河東是老城,多為青磚黑瓦的平房,臨街的老店鋪還使著沉重的門板,咣地上門板卸門板。大道自然是平坦的柏油路,但有些小巷還鋪著條石,一條旱河的小石橋左右曾是的繁華之地,如今隻剩下幾個攤賣菜賣肉,早已沒了昔日風光。

河西是新城,是近二十年新發展起來的,無論是黨政機關學校,還是商業娛樂餐飲,凡是有些規模的建築,都建在這邊,包括這幾年最為人們關注的商品樓,也在這邊排隊似的一棟連著一棟,按縣裏的規劃,河西的發展方向是現代化小城市,河東則複古,搞旅遊產業。作為青遠的首腦機關縣委縣政府的大樓相當氣派地坐落在河西岸邊,仿古式的大琉璃瓦頂,金黃色,重簷下吊著十盞大紅燈籠,象征著十全十美,門前兩個巨大的石獅子,張牙舞爪,顯出神氣和威嚴。不論誰走到這,都難免要敬畏三分。郎山上任之初,就提議把這兩獅子挪走,說這東西擺在這兒,讓人家老百姓怎麼進門。但人大主任唐文儒堅決反對,說自兩獅子擺在這兒以後,青遠就政通人和,還屢屢出幹部,誰也不能動。當然這話不是當著郎山麵講的,而是在人大一次會上講的。這話傳到郎山那裏,郎山自然就不敢動,原因很簡單,唐文儒是前任縣委書記,是青遠的實權派,門生故吏也就是老部下滿青遠,郎山不能不怕他幾分。但這些日子,尤其是柳河鎮那場混戰發生的第二天,縣城上下就出了順口溜,說柳河起黃煙,大狼躥三躥,棒子公得利,趁機把地翻而先前的順口溜,則是直接針對青遠縣新老領導的,其中最具煽動性的,是這樣說的捧起兩個嘴大的,肥了一幫說瞎話的,秦皇漢武連著唐,最後殺來一隻狼。狼呀狼,你別瞎忙,早晚叫你哭老娘大凡知道這青遠細底的人,都知道這裏說些什麼,又具體;指的是誰。先說捧起兩個嘴大的,顯然是指曾任過縣委書記和;縣長的秦寶江、武連升。這二位是當時創小康縣的一二把手,後來小康縣達標,二位也就都升了,秦寶江官運最好,眼下是塞上市代市長,就等著開人代會走個選舉程序,就成了堂堂的一市之長了。武連升的名字比誰都吉利。他是從縣長位子調到市裏去的,沒當過縣委書記。調去以後本意是在市裏哪個局過渡一下,然後當副市長,不料樂極生悲,去南方考察時,一時放縱,讓下屬找小姐。也不知讓誰揭發了,差點讓省紀檢委當重點立案。後來緊說和快打點,找了兩個替罪羊,才給他定了個自律性不強的錯誤,卻由此也就不好往上升了。不過,眼下武連升當著人事局局長,這位子也是蠻不錯的。

秦(皇)(漢)武之後那個唐,自然就是唐文儒。他先當縣長,主持全麵工作,後來是書記縣長一身挑,權力在青遠就大到頭了。早先跟著他的一幫弟兄們,也都得了實惠,基本上把縣裏的重要位子都占了。大概市裏覺得蜀人治蜀時間長了有弊病,就連著派來兩任縣長,結果可好,兩任都給選跑了,到了還是選了原副縣長龐大柱當了縣長。龐大柱外號龐大肚,腰圍三尺三,褲長二尺九,體型差點,但他是青遠從村、鄉鎮、縣直一步一步幹上來的土造,對唐文儒畢恭畢敬,自稱人家對自己有知遇之恩。唐文儒當然願意用他而不用外來幹部。再後來市裏就想把唐文儒調走,理由也很充分,上級要求幹部交流,態度還很堅決。唐文儒一看沒辦法了,就提出不當書記了去人大,市裏還是不同意,結果縣裏開人代會,硬是把他選成人大主任,市裏也隻好默認了。往下,才派來了郎山。派郎山當書記,上級黨委有權派,要是派郎山當縣長,恐怕也得讓人家給選回去。

青遠是大縣,人多地多,縣情複雜。郎山早就了解青遠這地方排外,他不願意來。後來市委書記馬永安跟他談了一次話,他才同意了。他跟馬書記說去也可以,但得有個條件,就是這縣的活不好幹,我就不能像別的縣委書記一板一眼地幹,我要是玩點邪的,您可得幫我兜著點。馬書記笑道那得看你玩什麼邪的,黨紀國法上下級領導關係,你總不能都不顧吧。郎山說那些我都一絲不苟地遵守,我是說如果有人反映我講話粗魯辦事獨斷穿衣戴帽與人不一樣,您可得擔待些。馬書記聽罷連聲說可以可以,我讓你出山,就圖個與眾不同。

上麵這些類似介紹情況的話,有一部分是郎山一大早在縣醫院裏匆忙間跟田元明說的。按說田元明翻了地應該返回市裏,但考慮到此事可能會波及到青遠其他的製種基地,他就聽了郎山的勸告,到青遠近縣醫院縫了幾針,還照了個片子。一看腦袋裏麵沒事。跟郎山說完話後,他就搬縣賓館也就是原來的招待所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