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當又扶了一次貧吧……
郎山腦袋上也挨了好幾土坷垃,但他沒事,他自稱自己的榔頭硬,砸不壞。他坐車從醫院往縣委大院返,拐上臨河路,老遠的就見縣委門前圍著不少人,他不由得愣了一下說:哎喲,動作挺快,都上訪來啦。秘書李小平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夥兒,還戴個眼鏡,他瞅瞅說:不像,有吊車。
郎山也看著了,好像是在吊石獅子。郎山心裏說這是怎麼回事,讓他們搬,誰也不搬,後來我說不搬了,怎麼又搬,這哪是搬石獅子,這是要搬我呀!他喊司機小童快開快開。小童這會兒開的是日本越野,一加油門,坦克似的闖過去。下了車,郎山一看是人大辦公室主任蘇勤儉在指揮吊車正吊呢。郎山一擺手說:慢著慢著,誰讓你來吊獅子?蘇勤儉滿臉笑容,小跑上前說:郎書記,是這樣,人大常委會認真研究了您的提議,覺得還是把獅子挪走好。這樣可以密切與人民群眾聯係,可以改造機關工作作風,可以郎山說:還可以啥,還可以啥?你少在這兒給我擺道理。這獅子,我決定,不拉啦,就戳在這兒,你給我放回原地,一絲一毫都不能挪地方。蘇勤儉說:郎書記,您是不是和唐主任溝通一下,這是做了決定的。郎山說:決定?誰讓你們做決定啦?人大常委會是決定大事的,一個擺物放哪兒,還用人大做決定。縣委樓裏要改廁所,人大管嗎?蘇勤儉滿臉漲紅,結結巴巴地說:郎,郎書記,您這話有,有點過過分了吧。郎山轉身喊縣委辦公室主任曲向東,曲從樓裏跑過來。郎山訓道:你是幹什麼吃的!人家把大門拆了,你也不敢哼一聲!你躲在屋裏觀風景呀!我看你連條……
他差點就把那個狗字說出來。他沒說出來,說明他很清醒。這一陣子,縣人大的氣勢明顯地占著上風。縣委的幹部多數都在靜觀局勢的變化,看看這郎書記和唐主任最終誰是勝利者,誰是贏家。按說縣委是一縣的最高領導機關,縣委書記是理所當然把握權柄之人,但青遠的情況特殊,有擠走外來縣長的前車之鑒,後人對此就不得不心存疑問。郎山看出自己這個辦公室主任曲向東這一陣子還是挺賣力氣的,所以,惡語到了嘴邊,他又咽了下去,不過,他覺得此時此刻不發火不行了,唐文儒有些欺人太甚,說不定,小柳條村的麻煩,還與他有關呢曲向東在院裏院外眾目睽睽之下挨了訓,自然就把氣撒到蘇勤儉身上,他上前沒鼻子沒臉一通好喊,說你是喝大河水長大的,管得好寬呀,人大給你開工資,你怎麼管起縣委的事來啦等等。郎山進了辦公室,告訴李小平讓曲向東說幾句就行啦,要不招引人太多了,影響不好。然後,他就翻翻幾個等著他批示的文件。其中有準備上報市委全年的工作要點,在農業中,有一個雙五十工程,即全縣搞五十萬畝製種。搞五十萬畝山地防沙治理。五十萬畝製種是一個什麼概念呢,簡單說就是全縣二十個鄉鎮的三分之二好耕地,將全部是種子田。按估算,一畝地製種比普遍大田增收起碼是三百元,五十萬畝就是1.5個億。除去頭年已經製種的二十五萬畝,今年純增收也在七千多萬。郎山心裏有點打鼓。這是他這個新官的殺手鐧。他年初時就和田元明協商好幹這件大事,田元明表示要全力以赴,如今一旦落實不下去,不用人家唐文儒攆,恐怕自己就得乖乖走人。這個計劃在縣委常委會上討論時,誰都沒說什麼,隻有龐大柱說聲這裏難度不小呀。當時郎山想到製種農民增收,肯定受歡迎,技術、原種以及收購有田園公司,產銷兩順,可以說是萬無一失,沒有必要猶豫,所以,當時就拍了板。誰想到半道上殺出個孫猴子,小柳條一場風暴,會不會波及其他的製種基地,要是再出一兩個小柳條,那可就麻煩大了。郎山拿在手裏的簽字筆分量好像格外沉。他太明白了,隻要把自己這兩個字往右上角一簽,這就等於立下軍令狀了。
到時候,市裏就會跟蹤檢查,每季度每月份要你的落實情況彙報,到年底還要全麵考核。當然,增加農民收入這一塊兒不像其他指標那麼較勁,原因也很簡單,像財政收入啦稅收啦什麼的,最終都得見到錢,你在那上吹牛,末了沒個不露餡的。農民收入就不然啦,比如說某鄉人均年收入實際是一千五,你愣讓他報兩千,報也就報了,誰還真的那麼一家一戶去核實。當初秦寶江和武連升他們弄小康縣時,就是在這上麵打的馬虎眼,人均收入一兩年間翻了好幾番,結果倒是把那稱號弄到手了,可下麵的意見卻大了去了。郎山把唐文儒得罪了,就跟這事有關,前些日子,省裏搞扶貧攻艱計劃,凡是貧困縣,起碼都能得到幾萬的資助,有的一個村甚至就能得到一百萬,目的就是要從根子上改變麵貌。遺一下青遠不劃算了,實際比兄弟縣強不到哪去,好幾年大部分鄉鎮又受旱災,卻頂著一個小康縣的帽子,於是就一分錢好處也沒有。全縣開經濟工作會時,各部分紛紛叫苦,全年的財政盤子怎麼也平衡不下來。龐大柱一來有點小口吃,這一著急,差點成了大結巴,討論時說這、這、這個難題,本、本來是早郎山聽著著急,就接過話頭兒說是早做下的病。說當初有人吹牛,後來就得有人受罪,老天爺有眼,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這會兒都報在咱們頭上了。他還沒敢點名道姓,也沒說太多,甚至也就是順嘴發點牢騷。結果,很快就傳到唐文儒那去了,唐就不幹了,繃著大臉找郎山,說你是縣委書記,你說話要注意,這不僅關係到青遠的形象,還關係到秦市長的聲譽。郎山當時也沒給唐好臉,說我言責自負,用不著別人限製我講話,你也別拿誰誰來壓我,我也不是衝著誰來幹這個縣委書記,你要瞅著我不合適,跟市裏說說把我換了,我還求之不得呢,省得在這兒看人家臉子給人家擦屁股。這也就是郎山,換個人誰也不敢說這話。不過,唐文儒更老道,說你也別把自己看成一朵花,把別人看成豆腐渣,說我們吹牛,有能耐你玩把實的,一年把農民收入增加個二三百,要是那麼著,到年底我老唐親自上門負荊請罪。
話到這份兒上,郎山就沒法往後退了。他帶人到各鄉鎮到各山溝裏轉,按他的話說,那些日子他就像狼似的躥來躥去。結果收獲還真不少,在山上定下搞防沙治理工程,此工程可以爭取國家投資數千萬,老百姓既把自己家門口荒山治了,還得到工時費,一舉兩得,上下都歡喜;此外,在山下,在柳河鎮,又定下擴大製種範圍的計劃。當時柳河鎮黨委書記兼鎮長劉爽說將把一萬畝製種田擴大到五萬畝,由此人均收入就增加二百元。這讓郎山心花怒放,和縣長龐大柱等一商量,就決定大幹這活兒啦。當然,爾後他先找縣種子公司的經理許大昌,問他能不能承擔此任務,許說縣種子公司讓田園種子公司快給頂垮了,眼下在縣裏隻能找一個人開的種子公司,這個公司的名字叫永盛。郎山就想把永盛的經理唐成業找來談談,無意間他問了句這唐成業跟唐文儒沒有什麼親戚關係吧,結果正讓他問著了,李小平說唐成業是唐文儒的二小子。郎山當時就把這想法給斃了,隨後就找了田元明。再後來就一切按部就班地進行,郎山以為不會出什麼亂子,心裏漸漸踏實,就想把全縣工作好好理一下,與唐文儒的關係,也想找個機會緩和一下,畢竟自己已經當上了青遠的書記,一時半時也走不了,咋也得把人事關係搞得順當一些才是。不料春雷炸得響,小柳條率先發難,要把挺好的局麵捅個窟窿。郎山開始挺冷靜,想通過法律解決。但法院回答得很堅決,不受理。問為什麼,說這是法院的權力。郎山急了,知道是唐文儒搞的鬼,但一時也沒法子。後來他下狠心,想動用行政手段一舉撲滅這個能引發大火的火星子,偏偏市裏來電話,讓郎山等著,等來等去要是等著秦寶江也就好了,哪怕是挨頓訓也行,該承認錯誤就承認,挨領導批評不寒磣。結果最讓郎山憋氣的是,等到最後是秦寶江的秘書小黃通的話,小黃說我轉達秦市長的指示:希望郎山同誌今後講話要注意影響。
差點把郎山的鼻子氣歪了。這他媽的也太小瞧人家,也太擺官架子啦,也太牛啦。就這麼一罵,他原先的那點顧慮也罵沒了,到了小柳條村,下了車他當然沒好臉,沒好氣,好像吃了戧藥似的。
郎山心想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呀,雙五十工程,在會上都說出去啦,就得硬著頭皮幹啦!他狠狠心,在文件上寫:同意上報。然後簽了自己的名,隨後就讓小李拿到辦公室去印發和上報。
此時,大院裏的起重機聲已經消失,看來曲向東已經把吊獅子的事平息了。郎山抽著根煙站在窗前望望,一望他就愣了,兩個石獅子倒是還在院門外立著,可是都不是麵朝前方,而是腚對腚,一個朝東一個朝西。
郎山轉身就要去辦公室問這是咋回事,這不是糟踐縣委縣政府嘛。還沒等他出去,辦公室門開了,一個人的大肚了先進了來,毫無疑問,這是龐縣長龐大柱。人們說龐縣長是人沒到肚子先到,同誌未到,這個先到,報表未到,數字先到。這三到,概括得挺準。肚子先到,是說他肚子大且鼓,走道腆著,門開先見的不是臉而是肚子。第二個是說開會講話,他口吃,愛在講話開始加上這個這個的,一說就成了這樣這個,同誌們。第三則是說他的長處了,龐縣長記憶力極好,尤其在數字上,他能把全縣各鄉鎮人口土地財政稅收計劃生育乃至大部分村民組人均收入,都記得清清楚楚,還能由此推算出許多重要的數字。往往是各種報表尚未彙總,他肚裏的數字已經排列整齊,用哪組哪組就跳出來。說老實話,就這點,在青遠無人可及,當初他從基層上來,這一手可給他做了臉。有一年省長來視察,張嘴就問全縣有多少畝河灘地,秦寶江、武連升、唐文儒都傻眼了,時任副縣長的龐大柱說了個這個,接著就說全縣一條柳河三條支流四百一十條溝,總共能耕種的河灘地十二萬零六百畝,半淹地五萬六千一百二十畝,還有石頭河床長多少公裏寬多少米,折合多少畝等等。說得在場人都愣了。省長不信,笑道你這是看我沒法核實吧。龐大柱說這個你要不信,我給您說說全省的數兒,接著就把全省十年的財政收入說了一遍。省長聽完問隨著來的財政廳長對不,廳長說神啦這是電腦呀。打那,龐大柱就出了名,要不是他沒學曆又沒風度還結巴,早讓上麵要走了。不過,後來他當了縣長,也算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