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3章(1 / 2)

現在,除了丈夫偶爾發作癡呆症之外,薑可音想不出她的人生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丈夫才四十五歲就已經是美術學院的副教授、名畫家,自己也是美術出版社國畫編輯室的主任、副編審,所創造的沒骨畫法在中國畫壇已經獨樹一幟。兒子聰明又漂亮。還要什麼呢?隻有永無止境的藝術追求了。政府馬上就要搞周南家族三代人藝術成就展,這是對周南家族近百年來藝術成就的回顧和總結。薑可音看到了丈夫因此而蓬**來的創作熱情,也似乎看到了將要重新興旺起來的這個藝術家族的新的輝煌。

薑可音拿起毛巾,沾了溫水,擰過後又把毛巾在自己的嘴唇上試試涼熱,然後輕輕地擦拭兒子的小臉。她的生活真是忙呀忙!從結婚就忙,有了忙忙這個小東西之後就更忙。忙工作,忙事業,忙家務,忙丈夫,忙兒子。她的幸福就儲蓄在丈夫的作品和兒子的笑臉上,所以她容不得讓這小臉髒著。擦淨兒子的小臉兒,薑可音心緒怡然,踮著腳走出臥室,輕輕帶上門。

薑可音走進客廳,準備給丈夫沏杯咖啡。可是看看表,還早一點兒,於是便在沙發上坐下來。

多少年來,隻要有一點點兒閑暇,她就會坐在這張沙發上。而每當她坐在這張沙發上的時候,視線便總會落到掛在對麵牆上的一把吉他和一支簫上。

吉他碩大,狀如葫蘆;洞簫細長,像枝巨筆。

丈夫愛彈吉他,可音則愛**。他曾用吉他向她傾述心聲,她也曾用簫向他吐露心扉。吉他和簫是她和周伯東愛情的信物。

新婚夜裏,他彈吉他,她**。從月上東牆,到萬籟俱寂,除了**,就是合奏,歡度了一個難忘的良宵。十年風雨,同舟共濟。遇喜遇憂他們都用合奏來寄托情懷,所以,可音總覺得那對樂器就是他和她。

薑可音每次坐在沙發上欣賞這對樂器的時候,仿佛就是在欣賞他和她的結婚照。這時她會悠然陷入一種甜蜜的閑適之中,那吉他和洞簫便會不彈不吹地演奏出美妙的音樂。仿佛他和她經常合奏的那些曲子一直縈繞在這間客廳或者墨園的什麼地方,隻要她意念一動,曲子就會飄然而至。似乎她的意念就能撥響琴弦;她的情感就能吹奏洞簫。薑可音站起來拿了一塊潔淨的抹布去擦拭吉他,這是她每天都要做的事。那是一把相當古老的西洋吉他,排列在琴頭兩側的六個校音旋鈕是銅製的。琴身也不是三合板,而是薄薄的梧桐木。麵板上那碗口大的音孔周圍是用貝殼鑲嵌的一圈兒序列花邊圖案,看上去五彩繽紛。薑可音見過許多吉他,沒有一把能比得上這把吉他漂亮,更比不上這把吉他音質好。薑可音擦拭完之後,又把吉他重新掛在牆上。突然傳來號的一聲長嚎把她嚇得一哆嗦,她扭頭向窗外看去,傻侄兒“嗚哇——”的尾音已漸漸溶解在雨聲和黑暗裏。她又急著回轉頭來看兒子。

兒子睡得很甜。

薑可音納悶兒,連兒子都適應了傻哥哥的號叫聲,她為什麼就適應不了呢?為什麼一聽到那慘慘戚戚的號叫聲,她就要哆嗦呢?她不知周伯東現在是不是正在聚精會神地創作?她知道他在進入創作狀態的時候,神經相當**而脆弱。那麼此時,是否也會被嚇一跳呢?二十二年前因為貝絲突然回美國去了,周伯東精神失常了半年多。後來雖然治好了,可還是留下了癡呆型後遺症。這才有了她生活裏的美中不足。

傻侄兒的號叫聲終於提醒可音,生活中還存在著陰影,使她意識到前途不完全是彩錦和鮮花,或許還有溝壑和泥沼。

薑可音看看手表,已經到了給周伯東沏咖啡的時候了。她端著咖啡輕輕地走到丈夫畫室的門前停了下來,她想悄悄欣賞一下丈夫作畫時的樣子。

周伯東穿著一身白絲綢便衣。他作畫時總是愛穿一身白色綢衣,正如一名高手瓦匠在抹白灰時偏偏要穿一身潔淨的皂衣一樣。薑可音很欣賞丈夫手握一枝筆佇立在畫案前凝神構思的樣子,可是她發覺有些不對勁兒。丈夫佇立在畫案前的樣子有些癡癡呆呆的,再看他手握的那枝筆已經蘸滿了墨,筆端正蘊含著**的一滴。那滴墨如果掉下來就會把畫弄髒。薑可音既著急,又不敢造次,輕輕地咳了一聲,隨即走了進去。可是晚了,那滴墨已經滴在畫麵上,而周伯東卻兀自不覺,依然呆呆地站著。薑可音急切之下順手拿起一枝筆蘸了清水先將那滴墨破了,再一勾畫成了一小塊石頭。

這些動作都是在瞬間完成的。還好,那滴墨掉在畫麵的右下角,又變成了一塊小石頭,所以,於畫並無大礙。

薑可音鬆了口氣,看看丈夫還在呆思著什麼,神經便又緊張起來,該不是又犯病了吧?

她輕輕地問:“伯東,你在想什麼?”

周伯東微微一怔,思想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聚攏回來:“鬼東西!”

薑可音很有些莫名其妙:“什麼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