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7章(1 / 2)

就這樣,貝絲把自己封閉在叢林和大海之間,春夏秋冬地悼念著她死亡的愛情和被葬送了的青春。同時,繼續埋葬她的中年和後半生。

她把自己流放到荒島。

她的心原本就是荒島。一年來,她不與任何人交往,也極少說話,實際上,除了附近居民們的偶爾造訪之外,也沒有什麼其他人會到這裏來。一開始她還唱歌,唱的都是中國五六十年代的歌曲,而且是用華語。唱歌時她會靠在樹幹上,或是走在沙灘上,邊唱邊流淚。後來,她已經沒有那麼多淚水了,於是唱得越來越少,最近則徹底不唱了。寂靜的海岸沒有她的歌聲就更寂寞。隻是某些特殊的時候,她會彈起吉他。比如下著蒙蒙細雨的時候,佛羅裏達綿長的海岸和渺無涯際的海水被如煙的細雨所籠罩、所浸潤、所彌漫的時候,她就會彈起吉他。而且,她始終隻彈那支叫《影戀》的日本吉他曲。她相信,在這樣的時刻,周伯東也一定在彈同樣的曲子。她甚至能看見他在那個遙遠、古老的國度裏用左手彈吉他的樣子。她相信,他們的琴聲會帶著她與他的相思和痛苦,在遺失了他們初戀的梨花峪相會。她看見那個叫做梨花峪的小山村正下著同樣迷蒙的細雨。

除此之外,她還能用什麼來充塞這三百六十天的漫長時光呢?當然,她也作畫,可她無論畫什麼,都是變形的。這正如她的心,正如她的思想,也正如她的情緒。她的人生是被扭曲得變了形的,於是,她看什麼也都是被扭曲了的、變了形的。

她每天下午一點準時走進大海。這時,她便在沙灘上留下一行腳印。上岸時,又在沙灘上留下一行腳印。然後,她便久久地仰臥在沙灘上,讓海水把她的腳印熨平,就像把她每天的生命足跡都隨時隨地抹去,隨時隨地銷毀一樣。

今天,當她走進大海的時候,感到海水格外的涼。她知道是自己正在發燒。上岸時,她趔趔趄趄地撲倒下去。她想,她可能要死了,也應該死了。痛苦了二十二年,孤獨了十七年,與世隔絕也已一年,現在她應該回到上帝那兒去了。這麼想著的同時,她把自己調整成仰臥的姿勢,然後認認真真地回顧了自己的人生。她發現自己的一生隻愛了一個叫做周伯東的中國人,此外就再沒有別的內容了。人生內容實在是太簡單,至少,她應該把那篇擬叫《相思梨花雨》的回憶錄寫完。

一隻白色的鳥在她的頭頂上勸說似的、思戀似的、惋惜似的、哭泣似的叫著。

是的,她應該把回憶錄寫完。她想。她又趔趔趄趄地爬起來,可是最後又摔倒了。

這時,她忽然想起了爸爸,她忽然非常想念他。

這是新奧爾良的一座古老莊園。

貝絲可憐的老爸——約翰·勞倫正坐在林陰下打盹兒,陽光和葉片的斑駁陰影落在他頭上、身上。世界很靜,鳥雀不為他歌唱,間或會有短促的微風在他稀疏的白發裏玩著追逐陽光的遊戲。

他的樣子像隻蹲在椅子上瞌睡的老貓。其實他並沒有睡著,他甚至能夠聽到一隻鳥雀從他頭頂掠過的聲音,能夠感知遠處的微風是怎樣踏著閃光的葉片沙沙地向他走來的。

勞倫的晚年孤獨而寂寞,他的孤獨和寂寞是無邊無際的。這無邊無際的孤獨和寂寞不是來自在中國留學的兒子,而是來自失蹤一年了的女兒貝絲。自從貝絲十七年前出走獨居之後,可憐的勞倫就被痛苦的網牢牢罩住。十六年中,他差不多每周一次去不斷說服貝絲忘卻那個叫周伯東的中國小夥子,同時,他也請貝絲的朋友包括那個叫居美的周伯東的表姐幫助貝絲另築愛巢,可是都不能如願以償。雖然中間有幾次貝絲同意與她的追求者嚐試著接觸過,可最終總是因為貝絲堅持用那個周伯東的標準來要求對方而無法不分道揚鑣。

這使勞倫傷透了腦筋,一次,他借著法國“XO”的酒力,對貝絲好一通抱怨,同時,反複表白了他對女兒婚姻大事的種種憂慮與不同看法。當然,他也向貝絲承認了自己的責任,請她原諒做父親的苦衷。誰知,這番話的效果非常糟糕,第二天貝絲就失蹤了。她那獨居的別墅前的法國梧桐樹下,永遠消失了她那癡呆呆的身影,隻在床頭櫃上發現了她的字條:

不要找我。

一年來,他派人找遍了一切可能藏著貝絲的地方,卻終無所獲,於是,他隻能每天用這樣的姿勢等待女兒回來。

作為專門收藏中國古董的美國收藏家約翰·勞倫的一生幾乎都是在中國度過的。在中國期間,他幾乎都是在研究中國晚清畫壇代表人物苦山大師畫作的藝術特色,以及他後人們在繼承他的畫派方麵所表現出的不同風格與追求。他與周氏家族的友誼除表現在他那一本又一本苦山大師作品研究專著之外,還表現在他美麗、可愛的女兒貝絲和苦山大師英俊、聰慧的孫兒周伯東的愛情上。一九**年,他拉著哭得死去活來的貝絲回到美國。以後的五年裏,貝絲每天隻做一件事:那就是給周伯東寫信,不斷地寫信。那些信像雪片一樣紛紛揚揚地撒了出去,也像雪片一樣悄然無聲地消逝。有一天,貝絲突然發現她寄出的信都附了張退函鎖在父親的一個提包裏。三天後,貝絲消失了。勞倫至今還清晰地記得,那是個風和日麗的上午,他正在球場裏打高爾夫球,妻子遠遠地向他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