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16章(1 / 2)

事實上,那場大饑餓從一九五九年就開始了,直到一九六二年底才算結束,前後差不多四年。周伯雨和吉玉的悲劇就發生在一九六二年秋季。那年秋天,他們從農場勞動回來不久,油畫係就餓死了一個叫呂品的學生。當然,說餓死不準確,他其實是撐死的。

呂品長得又瘦又高,有點弓背。走**的樣子有點像仙鶴,或者是水老鸛,腿一抬一抬,頭一點一點。他是油畫係的高才生,大家公認的才子。周伯雨經常看他作畫,呂品作畫時咬牙切齒,上來激情時全身都哆嗦,有點接近樂器演奏家的律動。

全校許多男同學都追求吉玉,呂品也是其中一個。他追求的辦法通常是給她畫肖像,畫完肯定要用畫刀把畫刮掉。刮掉時肯定要說這麼一句話:下次要是再表現不出你的美,我就自殺。

那時學校食堂一個星期改善一次夥食。所謂改善就是星期六晚餐質量要比平時稍好些,不再提供難以下咽的代食品,或者吃了還餓的“增量糕”,而是供應用真真正正的純糧做的飯,並且可以使用機動糧票多買一些,如此而已。那時都用學校自己製作的糧票。八個人長期固定在一桌就餐,有桌長領導。早上每人二兩,中午三兩,晚上三兩,由桌長掌握,不準多買。但是星期六晚餐不同,如果你的機動糧票很多,或者你想在多日的半饑餓後飽吃一頓,那麼,你的意願是不受限製的。改善的另外含義是在常規夥食之外,臨時增加些不收糧票的代食品,比如學校通過什麼門**搞來的豆腐渣,學生們便可以隨便買。

那個星期六的晚飯吃的是大麥米。這種東西煮熟後,一個粒是一個粒,吃起來很有嚼頭,很實惠,所以深受歡迎。那天大麥米飯剩了一些,炊事員師傅把剩飯端回後屋時被呂品看到了。當天夜裏,這個呂品也不知道是用什麼辦法爬進了食堂,放開肚皮飽餐了一頓。第二天是星期日,兩頓飯。炊事員師傅去得晚些。當他們打開廚房門時,都嚇了一跳——呂品橫躺在地上,肚子圓圓的,撐死了。

那天夜裏周伯雨餓醒好幾回。天剛亮就起來去畫校園的早晨。剛支起畫架,吉玉就來了,輕輕碰了碰他的肩膀。他扭頭一看是塊燒餅。那會兒,他恰好餓得肚子咕咕響,但他沒有接。吉玉掰下了一小塊自己細細地吃著,把那大塊又遞過來。吉玉是個孤兒,從小和她的姑姑生活在一起。據說她姑也是個獨身的老女人,靠一點積蓄供她上學。當周伯雨接過那塊燒餅時,兩對燃燒著青春火焰的目光碰撞在一起,他和她之間注定要發生什麼了。

周伯雨控製著一口將那塊燒餅吞下去的欲望,仔細地咀嚼著。這時便聽到了喊聲,看到一些人在往食堂跑。

當周伯雨和吉玉跑到食堂門口時,那個叫大老劉的炊事員師傅正拎著兩條腿把呂品從食堂裏拖出來。呂品的嘴裏還不斷地往外淌落著大麥飯粒,像播種。

吉玉兩手緊緊地摟住周伯雨的胳臂哆嗦起來。周伯雨感到她在劇烈地顫抖,接著她又嘔吐起來。可是除了剛剛吃過的那點燒餅,胃裏沒什麼東西可吐。

這天上午九點開飯。同學們看著餐桌上的大麥飯和清湯誰也不想吃,就那麼默默地看著。後來有一名女同學先哭起來,接著女同學們就都哭了,整個食堂頓時一片哭聲。突然,一名男同學叭地把一碗飯摔在地上,所有男同學也一起響應,叭叭叭!都把一口沒吃的飯連碗一起摔在地上。周伯雨記得當時誰也沒說什麼,不知怎麼動作就那麼齊!

周伯雨發現吉玉沒來吃飯,便到處找,後來在花窖找到了她。

學院有一個很像樣的花窖,養的花是專供畫花鳥畫的學生寫生用的。

吉玉蜷縮在花窖的一個角落裏,兩眼恐怖地癡呆著。周伯雨走到她跟前問:你怎麼了?她一下子撲到他的懷裏,渾身顫抖不止。

第二天午餐破例改善,這次不是大麥飯,是每人六兩饅頭,而且隻收三兩糧票。可是沒吃幾口大家就齜牙咧嘴地喊牙磣,有人就罵,**媽的,好容易改善一頓,還盡是沙子!於是,大家也罵罵咧咧地哄起來。

大老劉不得已從食堂裏麵走出來了。他是低著頭走出來的。走出後解開圍裙抖了抖,又用圍裙抹了一下臉,說:“對不起同學們啦,和麵時正趕上屋頂掉下一塊土。對不起同學們啦。”說著還向大家抱抱拳。

大家還是不依不饒。

夥食管理員衝出來大喊一聲:“你們起什麼哄!你們知道不知道這饅頭是用你們昨天摔在地上的飯做的?你們知道不知道是劉師傅跪在地上一個粒、一個粒地撿起來的,連掉到地板縫裏的都摳出來啦!為了這頓飯,劉師傅他們從昨天上午到現在沒下班、沒睡覺,你們還鬧什麼?!”